一九三二年,茅盾写成了优秀短篇小说《林家铺子》。他“第一回描写到乡村小镇的人生”,也第一回写到江南小市镇小店铺的小商人——林老板。
从父亲手里,林老板继承了一爿小店铺,本来生活不错,后来却“一年一年亏空”,还负了债,日子越来越艰窘。“九·一八”到“一·二八”前后,日本军国主义的进一步入侵和国民党政府的黑暗统治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也使林家铺子处境更加困难。尽管林老板竭力挣扎,仍然未能避免破产的厄运。
不是林老板无能,相反,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熟谙各种“生意经”。临近年关,他把店面布置得花花绿绿,摹仿上海大商店的做法,以削价为手段招揽顾客。在不见效的情况下,又“小店大放盘”,继续廉价出售商品,生意倒有了好转,但毕竟是赔本太多,他越卖越心疼,便想“要把货码提高,要把次等货标上等头货的价格”。上海难民到了小镇,林老板又及时捕捉时机,别出心裁地推销“一元货”,从中谋利。他又善于揣摩顾客心理,对这些“衣食父母”笑脸相迎,异常敏感地洞察顾客的眼光,并且不忘递上一杯茶、一支烟。不仅如此,林老板还很会权衡轻重利弊,当朱三阿太向他提取存款利息时,他认为如果不给,这老婆子在店铺上嚷闹起来,那就“对于营业的前途很有影响”,还是把售货的现钱凑了凑交付给她。在经营上,林老板的“算盘”打得相当精了。在这精灵机巧的个性中,表现出他的作为小剥削者的投机取巧、唯利是图的思想作风。“做生意很巴结认真,放在二十年前,你怕不发财么?”上海讨债客人对林老板说的确是实情。不过,三十年代初期的时势毕竟不像二十年以前了,林老板再精明能干,也无法同各种无形、有形的控制他命运的力量抗衡。
市镇的小店铺同农村有着直接的联系,林老板尝到了农村经济崩溃的苦果。林家铺子前门可罗雀, “一群一群走过的乡下人都挽着篮子,但篮子里空无一物,间或有花蓝布的一包儿,看样子就知道是米;甚至一个多月前乡下人收获的晚稻也早已被地主们和高利贷的债主们如数逼光”。“这一切,林先生都明白,他就觉得自己的一份生意至少是间接的被地主和高利贷者剥夺去了”。对此,林老板实在无能为力。
同对,林老板被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下。林家铺子部分资金借贷于上海东升号钱庄。由于“一·二八”战争的影响,“上海罢市,银行钱庄都封闭”,年关前东升号派收账客人催逼债款,林老板哭丧着脸乞贷于当地的恒源钱庄,也因这个钱庄上海这路一断自身也成了“没脚蟹”,汇划不通,被“爱莫能助”一句冷冰冰的话挡了回来。起先林老板还认为上海的战争同他个人无关,这时才“明白原来这在上海的打仗也要影响到他的小铺子了”。国运衰落、外侮压境,这又岂是林老板这样一个小商人所能对付得了的?
林老板生性怯懦,面对来自周围环境的种种压力更是一筹莫展。国民党党部黑麻子利用人民抵制日货运动向商家勒索,林老板只能忍痛割肉,花去四百元钱进行贿赂,以换取把所存的日货撕去商标冒充国货出售的许可。国民党调兵驻扎在镇上向商会借饷,林老板被商会摊认二十元,他又只好答应。镇上国民党的卜局长垂涎他女儿的美色,趁林老板因诬告被捕之机,企图达到占为小妾的可耻目的,而党部的黑麻子却借此敲诈钱财。一个要色,一个要钱,他们两人的争斗,让林老板花去了一百元获得一个平安释放。
同行的排挤倾轧也给了林老板当头一棒。林老板的减价、“大放盘”手段曾招揽了一些顾客,引起对面裕昌祥的不满与嫉妒。为了压倒林家铺子,裕昌祥使出毒辣、阴损手段,造谣林老板廉价抛售货物是想卷款外逃,并向国民党党部诬告,终于使林老板被扣。林老板被捕后,林家铺子失去了主心骨走投无路,裕昌祥趁此机会在背后又捅上一刀,挖走了林老板的“一元货”。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处于软弱地位的林老板又怎能在残酷无情的竞争中取胜呢?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在这种特定的时代背景、具体环境之中,在这种种无法抗拒的压力下,林老板再精明能干,再惨淡经营,都不会有好的结局。同广大下层群众一样,林老板的破产是注定了的。
不过,林老板与广大劳动者毕竟仍有不少差别。除小商人的本性所决定的唯利是图之外,他对反帝运动漠不关心,而且对抵制日货愤愤不平:“真是岂有此理,那一个人身上没有东洋货。”“一·二八”战争激起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爱国热情,在一片叫骂声中,他“却还不动神色”;小镇上“满街人人为了上海的战事而没有心思想到生意的时候,林先生始终在筹虑他的正事”为了一己之利,他甚至不惜贿赂,干出把日货冒充国货出售的损害民族利益的勾当。这种极度缺乏爱国热忱和民族自尊的思想行为,使人们在同情之余,又不能不投之以鄙夷的目光。
尤其令人不满和反感的是,在他走投无路时,竟然把铺子的损失转嫁到朱三阿太、张寡妇这些更为贫穷和孤苦的人身上。林老板尚可卷款潜逃,但这些把几个血汗钱存入林家铺子的人们却被剥夺得一无所有了。小说最后描写到他们为了向林家铺子讨回款子,遭到了警察的殴打,在混乱中,年迈的朱三阿太跌倒在地,张寡妇“连滚带爬躲过了许多跳过的和踏上来的脚”,抱在怀中的五岁的孩子也丢失了,只有衣襟上有几滴血。“她带哭带嚷的快跑,头发披散;待到她跑过那倒闭了的林家铺面时,她已经完全疯了”。这是一幅何等凄惨的场面啊!当然造成这幕惨剧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那个社会,但林老板也难辞其咎。大鱼吃了林老板这条小鱼,而林老板这条小鱼又吞噬了比他更加弱小的虾米!
在小说中,林老板的形象真实而丰满。这不但是因为表现了这一人物性格内涵的复杂性,而且在于作这种艺术表现时,非常具有分寸感。他做生意的精明,见利就图,但又非巧取豪夺,贪得无厌;他在重压下尽力挣扎,对恶势力又逆来顺受、不敢反抗;他是软弱的,但在拒绝把女儿嫁给卜局长为妾这个问题上,又在软弱中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坚决。这一切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乡镇小商人的典型的性格特征。同时,小说又以细腻入微的笔触,如丝如缕地剖析了林老板的内心活动。这种心理描写并不是静止的心理分析,而是抓住人物在特定情景下内心活动的外在表现,以极准确和俭省的笔墨描画出潜藏着的丰富内心语言动作。比如当朱三阿太上门讨帐时,小说描写“林老板哭丧着脸,走回内宅去”;而女儿不识时务在外面赊帐买了一块绸子衣料,林老板听到后, “心里蓦地一跳,站住了,睁大着眼睛,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埋怨道: ‘那么性急!过了年买岂不是好!’”尽管这不是直接的展现林老板的内心活动,但却把林老板此时愁闷至极,面对平时被娇宠惯了的女儿又无可奈何的心境更为生动地表现了出来。
林老板形象塑造的成功,在《林家铺子》中至关重要。它使这篇小说在概括生活的广度和深度上都显示出特殊的光彩,从而成为现代短篇小说中的艺术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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