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骢仅仅在人间生活了五十年,经历了巨大的历史变迁和太多的人生起伏,却没有获得应有的公正评价。长眠于安徽桐城龙头乡卅里铺平桥村的枫香岭,杨文骢的忠魂没有能够回到故乡贵阳,更期待着后学从历史传说的迷雾中认识真正的民族英雄。
杨文骢(1596—1646),字龙友,号山子,别署伯子,贵州贵阳人。人们对于历史上的民族英雄杨文骢了解无多,论之几无。所以,他成了寂寞的民族英雄。而对于《桃花扇》中的杨龙友,人们或许并不陌生。因为《桃花扇》中塑造的艺术形象杨龙友与阮大铖关系密切,混迹于秦淮脂粉之间,又有断送南明弘光政权前途的大舅子奸臣马士英,在舞台上的形象不是光彩照人,而是多有毁损。剧本中的杨龙友,是个快活才子,又是智多星,更是一个老于世故而圆滑的官场丑角。历史上的杨文骢,确实成为阉党势力与复社领袖之间的联络人,游走于秦淮脂粉、东林、复社和阉党之间。《殉节录》中的议论说,如杨文骢者,抗节亦有可矜,进身究为可议,轻易地将杨文骢踢了出来。所以,学界很少关注这位历史上真实忠义的民族英雄。即便是书画艺术、诗歌成就,在书画史和文学史著述中几乎没有提及。原因很简单,艺术作品中对他的形象塑造影响了学界的深入研究;客观而复杂的人际关系难以梳理也令学者难下结论。主要原因,在于杨文骢有一个与阉党余孽阮大铖关系密切并对南明弘光政权灭亡有重大责任的大舅哥:在《明史》进入“奸臣传”的马士英。“以士英故,多为人诋”。近年,对于杨文骢的书法、绘画、诗歌研究,有不少的论。然而,仅仅是论定其艺术而已。即便是白坚先生的《杨文骢传论》,也只是梳理了他的书画风格与成就,并肯定了他在诗歌史上的地位:“杨文骢也是一个优秀的爱国诗人和山水诗人”,“在诗歌史上,也应该有他的席位。”杨文骢在历史上应有的民族英雄定位,却未见学界阐述。
一、 徘徊蹉跎 寻找人生定位
简单说,杨文骢的人生几乎是在徘徊选择中蹉跎而过,直到南明政权建立,方得到最后的定位,才完成了自己的历史形象塑造。换一种说法,是杨文骢多才多艺,修养全面,在多个领域均有深厚的造诣。但是,在杨文骢的内心深处,最理想的目标并不是诗文书画有所成就,而是立马横刀,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存名青史。然而,现实是杨文骢蹉跎岁月中,以书画诗文得到时人的赞许,成为晚明杰出的书画家、诗人。杨文骢的人生定位,是徘徊于艺文与科举之间,又崇尚武艺,好弓马剑术,并未致力于制艺一项。但为了生存,又必须入仕取禄。
陈子龙《杨龙友洵美堂诗集序》:“予交龙友几二十年,初见其绘事,上掩李黄,近匹沈董而服其艺。已,见其词章藻丽,歌咏明逸而逊其敏。既见其芝田永嘉之治,行清惠可师而式其政。又观其挽强驰骏,矢无虚发,而畏其勇。及与谈济世之事,智略辐辏,意思宏深而叹其未可测量。”而更重要的,是陈子龙希望杨文骢能够“一当匈奴,悬郅支之首,焚老上之庭,然后回师南指,扫清河洛”(陈子龙《安雅堂稿》)。在陈子龙眼里,杨文骢就是文韬武略足以经营天下的能人,而其最高境界则是“济世”,而当今之世最需要济的,就是外歼强敌,内平叛乱。而能够“济世”,首先需要一个恰当的空间。于是,杨文骢与同时代的书生一样,读书、科举、入仕。
杨文骢自幼聪明颖慧,志向远大,学文习武,诗文书画,无不通晓,挽弓击剑,身手不凡。但科举失利,没有得到名正言顺的进士出身。
杨文骢出生贵阳,成长于贵阳。七岁时其父亲杨师孔任山阳县(江苏淮安)令,杨文骢随父迁居山阳,从此与江苏结下不解之缘。但他的青年时期,主要在贵阳度过,并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在贵阳参加乡试,成为举人。次年北上京师,参加礼部会试,失利,返回贵阳。天启二年(1622),因贵州安邦义发动叛乱,兵围贵阳,27岁的杨文骢参与保卫城池的战斗,没能北上参加会试。次年,杨文骢举家迁居南京。从此,除崇祯四年(1631)丁父忧,杨文骢每逢会试之年即前往京城应试,直到崇祯十年会试失败,彻底离开科场。功名失利,并非杨文骢才艺知识不够,是准备不够对路,也不够充分。从中举之后的行实看,杨文骢的大量时间并没有用于准备科举考试。因为按照明代科举制度,题目来自“四书”“五经”,释义遵守“集注”“大全”,行文按照“八股”套路,对于崇尚挥洒自如的杨文骢,自然不是强项。且杨文骢兴趣广泛,诗文书画,歌舞宴席,又占去大量时间和精力。更重要的是杨文骢志在四方,上马击剑,下马画阵。如果科场、疆场让他选择,更着意后者。于是,徘徊中寻找人生的定位,又不得不为现实的生存考虑。
崇祯四年之后,由于生存问题首先必须得到解决,杨文骢必须争取一份俸禄以养家糊口。艺备文武,无处请缨驰骋;心怀天下,蹉跎天子门外。而父亲过世,家境陵替,杨文骢必须谒选谋职,以获取薪水维持日常开销。崇祯七年七月,杨文骢正式任职,为南直隶松江府华亭县教谕,为时五年。
在华亭任教谕的过程中,杨文骢又参加了一次会试。崇祯十年的会试,复社有诸多名流中进士,状元刘同升,榜眼陈之遴,探花赵士春均来自复社,复社的陈子龙、钱肃乐、胡梦泰、揭重熙、夏允彝、施凤仪、蒋棻、包尔庚、刘宪章、秦镛、周铨、张明弼、蒋鸣玉、钱朝彦、何宏仁、倪仁祯、熊人霖、刘大年、余飏、吴之琦、王追骎、余士玮、王泰徵、赵士骥等数十人也都中了进士,但没有杨文骢。原因何在?从杨文骢在华亭的社会活动考察,可知他根本没有用时间精力去准备八股制艺。这是杨文骢最后一次参加会试,此后再也没有北上京师。在这五年的时间,杨文骢既要吟诗作画,又要结交大量的社会名流,还要从事教育工作,还有骑射等等,很是忙碌,不会有多余的时间致力于科考。
其实,任职教谕,只是担任了政府官僚体系中的小吏,没有正式的品级。只有正式担任县丞、主簿,才是入流的从九品或稍高的入流官员。按照明代的惯例,应该是三年考选量移,即换个地方任职,考满方能迁升。“考满之法,三年给由,曰初考,六年曰再考,九年曰通考”。杨文骢在华亭是超期履职,又超常提拔为青田县令。而这两次超常规的任职,虽原因难以考索,都与他的大舅子马士英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马士英在崇祯五年起就罢职流寓南京,直到十年后起复,不可能帮到这位妹夫。最大的原因,就是杨文骢超常的行政能力和在松江的杰出表现。
所以,现实中的杨文骢是晚明徘徊与艺文科举及文武之间,以其才华,而成为晚明书画大家,有吴门画派的柔媚,又有关仝、范宽的山水骨力,行书柔媚中不乏刚劲,草书遒劲中透露飘逸,给人以不能束缚的力量。又百无聊赖以诗名,成为晚明杰出的诗人。《洵美堂诗集》九卷,存诗462首。莫友芝《黔诗纪略》中,也收杨文骢诗歌325首,分为三卷。而现存作品多为38岁以后所写,早年诗歌基本无存。杨文骢在艺文科举与文武之间的徘徊蹉跎,等来的是明朝灭亡,清朝南下的历史巨变,也迎来了他完成自我塑造的最后时刻。
如果说游走于科场疆场之间,是杨文骢的一种人生徘徊。结交正人君子,也没有拒绝奸佞小人,是杨文骢人生态度的又一种徘徊,飘忽于正邪之间。
杨文骢的人格本质,属于清流,具有贞洁之史的气概豪情。崇祯十一年七月,他们聚集于无锡的顾杲家中,分韵赋诗。吴应箕的《周勒卣(立勋)杨龙友(文骢)集子方(顾杲)兼山堂分得十四寒》,表现了他们的志趣豪情:
七月青林烈日团,高堂客聚亦生寒。
偶然泽国琴樽共,遂作龙津气象看。
雅道定知删荟蔚,老成今复见波澜。
相期莫讶吾曹在,赤白何人制探丸。
从杨文骢结交东林遗老、东林后裔、复社领袖的情况看,杨文骢得到了这些人物的欣赏与敬重,并非偶然,而是他们在政治倾向上、情感志趣上完全一致。在杨文骢的朋友中,有东林前辈钱谦益,更有长者孙承宗,而从天启三年(1623)到崇祯七年的十一年时间,杨文骢活跃于南京,而杨文骢此间的交游人物,主要有复社文人张溥、张采、吴应箕、顾杲、陈子龙、周立勋、夏允彝、徐孚远、方文等。他们或聚集于松江,或吟哦于梁溪,意气相投,互相激发。
上述复社领袖人物中,张溥不仅是复社的创立者与领袖,更是天下文人的精神依归。而吴应箕、顾杲等人在与阉党余孽阮大铖的斗争中勇往直前,并在南明弘光政权灭亡之后起兵抵抗清军的南下,成为明清易代之际的忠烈之士。
然而,杨文骢事实上又与奸邪人物来往密切,甚至有意调和复社领袖、名士与阉党余孽之间的关系,也是不争的事实。杨文骢的内兄马士英,崇祯五年因聚敛行贿被夺官流寓南京。马士英的同年挚友阮大铖以名列阉党,避居南京。于是,两人沆瀣一气,私交甚密。因为内兄的关系,杨文骢与阮大铖也过从甚密,并试图将复社名士侯方域与阮大铖拉近。阮大铖的动机是化解与东林的矛盾,为以后的复出创造条件。而侯方域虽然是年轻的复社名士,更在背后有个东林名宿的父亲侯恂。从这层关系,可以看出阮大铖结交侯方域的用意了。杨文骢正是两人之间的穿针引线者,而针线就是秦淮美女李香君。这段故事,被孔尚任详细地再现在《桃花扇》中。由此看,杨文骢是不拘小节的君子,而其弱点,也正在于此。“文骢善画,有文藻,跌宕风流,豪迈自憙。好推奖士类,干士英者缘以进,故为世所诋。其死也,众论亦许之”(徐鼒《小腆纪传》,中华书局1958年版)。所以,只有最惨烈的壮举,才能完成他历史上民族英雄形象的自我塑造。
(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晚明文化生态与复社运动”,项目编号:13ZWD018)
(作者单位: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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