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中的西湖
我像是负重的骆驼般,终日不知所谓地向前奔走着。突然心血来潮,觉得这种不能喘气的生涯,不容再继续了,因此便决定到西湖去,略事休息。
在匆忙中上了沪杭甬的火车,同行的有朱、王两位女士和建,我们相对默然地坐着。不久车身蠕蠕而动了,我不禁叹了一口气道:“居然离开了上海。”
“这有什么奇怪,想去便去了!”建似乎不以我多感慨的态度为然。
查票的人来了,建从洋服的小袋里掏出了四张来回票,同时还带出一张小纸头来,我捡起来,看见上面写着:“到杭州:第一大吃而特吃,大玩而特玩……”真滑稽,这种大计划也值得大书而特书,我这样说着递给朱、王两位女士看,她们也不禁哈哈大笑了。
来到嘉兴时,天已大黑。我们肚子都有些饿了,但火车上的大菜既贵又不好吃,我便提议吃茶叶蛋,便想叫茶房去买,他好像觉得我们太吝啬,坐二等车至少应当吃一碗火腿炒饭,所以他冷笑道:“要到三等车里才买得到。”说着他便一溜烟跑了。
“这家伙真可恶!”建愤怒地说着,最后他只得自己跑到三等车去买了来。吃茶叶蛋我是拿手,一口气吃了四个半,还觉得肚子里空无所在,不过当我伸手拿第五个蛋时,被建一把夺了去,一面埋怨道:“你这个人真不懂事,吃那么许多,等些时又要闹胃痛了。”
这一来只好咽一口唾沫算了。王女士却向我笑道:“看你个子很瘦小,吃起东西来倒很凶!”其实我只能吃茶叶蛋,别的东西倒不可一概而论呢!——我很想这样辩护,但一转念,到底觉得无谓,所以也只有淡淡地一笑,算是我默认了。
车子进杭州城站时,已经十一点半了,街上的店铺多半都关了门,几盏暗淡的电灯,放出微弱的黄光,但从火车上下来的人,却吵成一片,挤成一堆,此外还有那些客栈的招揽生意的茶房,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打出重围叫了黄包车到湖滨去。
车子走过那石砌的马路时,一些熟悉的记忆浮上我的观念里来。一年前我同建曾在这幽秀的湖山中做过寓公,转眼之间早又是一年多了,人事只管不停地变化,而湖山呢,依然如故,清澈的湖波和笼雾的峰峦似笑我奔波无谓吧!
我们本决意住清泰第二旅馆,但是到那里一问,已经没有房间了,只好到湖滨旅馆去。
深夜时我独自凭着望湖的碧栏,看夜幕沉沉中的西湖。天上堆叠着不少的雨云,星点像怕羞的女郎,踯躅于流云间,其光隐约可辨。十二点敲过许久了,我才回到房里睡下。
晨光从白色的窗幔中射进来,我连忙叫醒建,同时我披了大衣开了房门。一阵沁肌透骨的秋风,从桐叶梢头穿过,飒飒的响声中落下了几片枯叶,天空高旷清碧,昨夜的雨云早已躲得无影无踪了。秋光中的西湖,是那样冷静、幽默;湖上的青山,如同深纽的玉色;桂花的残香,充溢于清晨的气流中。这时我忘记我是一只骆驼,我身上负有人生的重担。我这时是一只紫燕,我翱翔在清隆的天空中,我听见神祇的赞美歌,我觉到灵魂的所在地……这样的,被释放不知多少时候,总之我觉得被释放的那一刹那,我是从灵宫的深处流出最惊喜的泪滴了。
建悄悄地走到我的身后,低声说道:“快些洗了脸,去访我们的故居吧!”
多怅惘呵,他惊破了我的幻梦,但同时又被他引起了怀旧的情绪,连忙洗了脸,等不得吃早点便向湖滨路崇仁里的故居走去。到了弄堂门口,看见新建的一间白木的汽车房,这是我们走后唯一的新鲜东西。此外一切都不曾改变,墙上贴着一张招租的帖子,一看是四号吉房招租……“呀!这正是我们的故居,刚好又空起来了,喂,隐!我们再搬回来住吧!”
“事实办不到……除非我们发了一笔财……”建说。
这时我们已到那半开着的门前了,建轻轻推门进去。小小的院落,依然是石缝里长着几根青草,几扇红色的木门半掩着。我们在客厅里站了些时,便又到楼上去看了一遍,这虽然只是最后几间空房,但那里面的气氛,引起我们既往的种种情绪,最使我们觉到怅然的是陈君的死。那时他每星期六多半来找我们玩,有时也打小牌,他总是摸着光头懊恼地说道:“又打错了!”这一切影像仍逼真地出现在目前,但是陈君已做了古人,我们在这空洞的房子里,沉默了约有三分钟,才怅然地离去。走到弄堂门的时候,正遇到一个面熟的娘姨——那正是我们邻居刘君的女仆,她很殷勤地要我们到刘家坐坐。我们难却她的盛意,随她进去。刘君才起床,他的夫人替小孩子穿衣服。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够使他们惊诧了。谈了一些别后的事情,抽过一支烟后,我们告辞出来。到了旅馆里,吃过鸡丝面,王、朱两位女士已在湖滨叫小划子,我们讲定今天一天玩水,所以和船夫讲定到夜给他一元钱,他居然很高兴地答应了。我们买了一些菱角和瓜子带到划子上去吃。船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忠厚老头子,他洒然地划着。温和的秋阳照着我——使全身的筋肉都变成松缓,懒洋洋地靠在长方形的藤椅背上。看着划桨所激起的波纹,好像万道银蛇蜿蜒不息。这时船已在三潭印月前面,白云庵那里停住了。我们上了岸,走进那座香烟阒然的古庙,一个老和尚坐在那里向阳。菩萨案前摆了一个签筒,我先抱起来摇了一阵,得了一个上上签,于是朱、王两位女士同建也都每人摇出一根来。我们大家拿了签条嘻嘻哈哈笑了一阵,便拜别了那四个怒目咧嘴的大金刚,仍旧坐上船向前泛去。
船身微微地撼动,仿佛睡在儿时的摇篮里,而我们的同伴朱女士,她不住地叫头疼。建像是天真般的同情地道:“对了,我也最喜欢头疼,随便到哪里去,一吃力就头疼,尤其是昨夜太劳碌了不曾睡好。”
“就是这话了,”朱女士说,“并且,我会晕车!”
“晕车真难过……真的呢!”建故作正经地同情她,我同王女士禁不住大笑,建只低着头,强忍住他的笑容,这使我更要大笑。船泛到湖心亭,我们在那里站了些时,有些感到疲倦了,王女士提议去吃饭。建讲:“到了实行我‘大吃而特吃’的计划的时候了。”
我说:“如要大吃特吃,就到‘楼外楼’去吧,那是这西湖上有名的饭馆,去年我们曾在这里遇到宋美龄呢!”
“哦,原来如此,那我们就去吧!”王女士说。
果然名不虚传,门外停了不少辆的汽车,还有几个丘八先生点缀这永不带有战争气氛的湖边。幸喜我们运气好,仅有唯一的一张空桌,我们四个人各霸一方,但是我们为了大家吃得痛快,互不牵掣起见,各人叫各人的菜,同时也各人出各人的钱,结果我同建叫了五只湖蟹、一尾湖鱼、一碗鸭掌汤、一盘虾子冬笋;她们两位女士所叫的菜也和我们大同小异。但其中要推王女士是个吃喝能手,她吃起湖蟹来,起码四五只,而且吃得又快又干净。再衬着她那位最不会吃湖蟹的朋友朱女士,才吃到一个的时候,便叫起头疼来。
“那么你不要吃了,让我包办吧!”王女士笑嘻嘻地说。
“好嘛!你就包办……我想吃些辣椒,不然我简直吃不下饭去。”朱女士说。
“对了,我也这样,我们两人真是事事相同,可以说百分之九九一样,只有一分不一样……”建一本正经地说。
“究竟不同是哪一分呢!”王女士问。
“你真笨伯,这点都不知道,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呵!”建说。
这时朱女士正捧着一碗饭待吃,听了这话笑得几乎把饭碗摔到地上去。
“简直是一群疯子。”我心里悄悄地想着,但是我很骄傲,我们到现在还有疯的兴趣。于是把我们久已抛置的童年心情,从坟墓里重新复活,这不能说这不是奇迹罢!
黄昏的时候,我们的船荡到艺术学院的门口,我同建去找一个朋友,但是他已到上海去了。我们嗅了一阵桂花的香风后,依然上船。这时凉风阵阵地拂着我们的肌肤,朱女士最怕冷,裹紧大衣,仍然不觉得暖,同时东方的天边已变成灰暗的色彩,虽然西方还漾着几道火色的红霞,而落日已堕到山边,只在我们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滚下山去了。远山被烟雾整个地掩蔽着,一望苍茫。小划子轻泛着平静的秋波,我们好像驾着云雾,冉冉地已来到湖滨。上岸时,湖滨已是灯火明耀,我们的灵魂跳出模糊的梦境。虽说这马路上依然是可以漫步无碍,但心情却已变了。回到旅馆吃了晚饭后,我们便商量玩山的计划:上山一定要坐山兜,所以叫了轿班的头老,说定游玩的地点和价目。这本是小问题,但是我们却充分讨论了很久:第一因为山兜的价钱太贵,我同朱女士有些犹疑;可是建同王女士坚持要坐,结果是我们失败了,只得让他们得意扬扬地吩咐轿班第二天早晨七点钟来。
今日是十月九日——正是阴历重九后一日,所以登高的人很多,我们上了山兜,出涌金门,先到净慈观去看浮木井——那是济颠和尚的灵迹。但是在我看来不过一口平凡的井而已,所闻木头浮在当中的话,始终是半信半疑。
出了净慈观又往前走,路渐荒芜,虽然满地不少黄色的野花,半红的枫叶,但那透骨的秋风,唱出飒飒瑟瑟的悲调,不禁使我又悲又喜。像我这样劳碌的生命,居然能够抽出空闲的时间来听秋蝉最后的哀调,看枫叶鲜艳的色彩,领略丹桂清绝的残香,——灵魂绝对地解放,这真是万千之喜。但是再一深念,国家危难,人生如寄,此景此色只是增加人们的哀痛,又不禁悲从中来了……我尽管思绪如麻,而那抬山兜的夫子,不断地向前进行,渐渐地已来到半山之中。这时我从兜子后面往下一看,但见层崖叠壁,山径崎岖,不敢胡思乱想了。捏着一把汗,好容易来到山顶,才吁了一口长气,在一座古庙里歇下了。
同时有一队小学生也兴致勃勃地奔上山来,他们每人手里拿了一包水果、一点吃的东西,都在庙堂前面院子里的雕栏上坐着边唱边吃。我们上了楼,坐在回廊上的藤椅上,和尚泡了上好的龙井茶来,又端了一碟瓜子。我们坐在藤椅上,东望西湖,漾着滟滟光波;南望钱塘,孤帆飞逝,激起白沫般的银浪。把四围无限的景色,都收罗眼底。我们正在默然出神的时候,忽听朱女士说道:“适才上山我真吓死了,若果摔下去简直骨头都要碎的,等会儿我情愿走下去。”
“对了,我也是害怕,回头我们两人走下去罢,让她们俩坐轿!”建说。
“好的。”朱女士欣然地说。
我知道建又在使促狭,我不禁望着他好笑。他格外装得活像说道:“真的,我越想越可怕,那样陡峭的石级,而且又很滑,万一夫子脚一软那还了得……”建补充的话和他那种强装正经的神气,只惹得我同王女士笑得流泪。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他悄然坐在大殿里,看见我们这一群疯子,不知他作何感想,但见他默默无言只光着眼睛望着前面的山景。也许他也正忍俊不禁,所以只好用他那眼观鼻、鼻观心的苦功罢!我们笑了一阵,喝了两遍茶才又乘山兜下山。朱女士果然实行她步行的计划,但是和她表同情的建,却趁朱女士回头看山景的一刹那,悄悄躲在轿子里去了。
“喂!你怎么又坐上去了?”朱女士说。
“呀!我这时忽然想开了,所以就不怕摔……并且我还有一首诗奉劝朱女士不要怕,也坐上去罢!”
“到底是诗人……快些念来我们听听罢!”我打趣他。
“当然,当然,”他说着便高声念道,“坐轿上高山,头后脚在先。请君莫要怕,不会成神仙。”
这首诗又使得我们哄然大笑。但是朱女士却因此一劝,她才不怕摔,又坐上山兜了。中午的时候我们在龙井的前面斋堂里吃了一顿素菜。那个和尚说得一口漂亮的北京话,我因问他是不是北方人。他说:“是的,才从北方游方驻扎此地。”这和尚似乎还文雅,他的庙堂里挂了不少名人的字画,同时他还问我在什么地方读书,我对他说家里蹲大学,他似解似不解诺诺连声地应着,而建的一口茶已喷了一地。这简直是太大煞风景,我连忙给了他三元钱的香火资,跑下楼去。这时日影已经西斜了,不能再流连风景。不过黄昏的山色特别富丽,彩霞如垂幔般地垂在西方的天际,青翠的岗峦笼罩着一层干绡似的烟雾,新月已从东山冉冉上升,远远如弓形的白堤和明净的西湖都笼在沉沉暮霭中。我们的心灵浸醉于自然的美景里,永远不想回到热闹的城市去。但是轿夫们不懂得我们的心事,只顾奔他们的归程。“哟咿”一声山兜停了下来,我们翱翔着的灵魂,重新被摔到满是陷阱的人间。于是疲乏无聊,一切的情感围困了我们。
晚饭后草草收拾了行装,预备第二天回上海。这秋光中的西湖又成了灵魂上的一点印痕,生命的一页残史了。
可怜被解放的灵魂眼看着它垂头丧气地又进了牢囚。
十一,八日上海
(原载《申江日报》副刊《海潮》,1932年11月13日第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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