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是豫西一个古老的县邑,境内多山。
有山就有沟,北冶镇的甘泉村,就藏在一条沟岔里。
甘泉村,是商周时期古坩先人的栖居地,原名坩全村,“坩全”是这里历代陶瓷作坊敬奉的窑神。
依着山势,沟岔的蜿蜒、起伏、盘根错节,本身就是一种天然的艺术。在草木的点缀下,沟中人家高高低低,错错落落,挤挤挨挨,零零星星,散落在沟岔里。
沟岔两侧,是废弃的民居和窑炉遗址。
两边的院落,是乡下常见的布局,背靠山崖的,会挖出两孔窑洞来。让我们惊奇、驻足、凝视、抚摸、感叹的是,村民用来砌墙垒院的,居然是那些废弃的陶砖瓷片。这些墙,古朴、真实,简直是一件凝固着过去时光的绝妙艺术品。墙上还未长出叶子的爬藤,墙头废弃的陶罐瓷瓶里长出的花草,墙里墙外一树树灿放的桃花,勾画摇曳着这个陶瓷古村的春日风情。
山脚与山坡,寂寞着一座座窑炉。在烧制陶瓷的同时,这些窑炉也百炼成钢,窑门、窑壁、窑口,被烧成了坚固的琉璃。你看不出这些窑炉的年龄,也许再过千百年,还是这个样子,它们以这种方式与时间抗衡。窑顶的穹形,从里面看,像一个教堂的圆顶,在外面看,如一座小小的金字塔,有黄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开在那里,清丽而明艳。
梧桐树下,寂寞着一盘碾压瓷釉原料的石碾。
稍远的梯田,有小块的油菜花黄艳热烈。
无人居住,村里没有鸡鸭猫狗什么的,春草茂密的向阳山坡处,偶有形单影只的老牛,和三五成群若即若离的山羊。看不到牧人,这些散放的牛羊,悠闲慵懒出一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意。
这些被早我们而来的一群美术师生定格在画里。
回去后翻看文友发在群里的照片,不觉莞尔,那时的我们,其实也都在画里呢。
沟里有条大路,用石头和砖块铺成,南北走向,蜿蜒上下,有绿绿的小草从石缝中钻出。路的两边,随手就能捡到一些瓷片。这是条豫晋古道呢,村长抬手一指,前面不远,就有一个明清时期的客栈,也叫车马店,车院、石槽、拴马桩什么的,还都在。往北40里,就是著名的黄河古渡:西沃渡口。河那边,就是山西。过去,一窑一窑的陶瓷,就是从这条路一担一担、一车一车艰难地运出山沟,销往各地。
忽然想起,儿时,那些走村串乡大声叫卖瓦盆瓦罐的,可否就有甘泉人?我家盛面腌菜用的陶盆瓷坛,可否就出自他们之手?
甘泉村的四岭四沟八面坡,蕴藏着丰厚的坩子土。在缺水的北方山区,甘泉村居然拥有八眼泉,后来的村名就源于村中的一眼泉呢。这里没有煤,却有满山的柴。于是甘泉岭一带,就有了多处上古中古时代的陶瓷文化遗存。
中国的制陶史极为久远,文字还远未出现,窑火就已经闪出文明之光。
蛮荒时代,陶瓷的惊现绝对是一项震撼的发明。
把瓷土变成泥,加水搅拌就行了。把泥变成坯,变成实用或艺术的造型,日照风干即可。这都是温和的物理变化,而把坯变成陶变成瓷,则需要一次狂野暴烈的煅烧。
窑炉,是烧制陶瓷的场所,上帝与魔鬼都在这里。把坯装进窑炉内,是一次以生命为代价的悲壮冒险。窑火熊熊中,谁也不知道自己是破裂变形,还是鱼跃龙门化茧成蝶。
恣肆的烈火里,惊悚上演着爱恨情仇死去活来浴火重生脱胎换骨的奇迹或悲剧。泥坯是陶瓷的前生,陶瓷是泥坯的涅槃和现世。
甘泉村只有480户人家,姓氏却达40多个,这是一代一代四面八方的陶瓷匠人交流、遷徙、汇聚的结果。
沟中有个地方,小山一样堆积着废弃的紫砂等陶瓷碎片,那是世世代代的窑工匠人从崖头上倾倒而成的,村民叫它瓷片山。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辉煌背后,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惨烈。
从唐代至民国,甘泉村都是紫砂器的制作中心,宋元时期尤为鼎盛,彼时,这儿烧制陶瓷的场景怎样的红火?窑火彤红,青烟袅袅,人影幢幢,语笑喧阗。一团泥巴,一把窑火,往往就耗尽了陶瓷人的一生。他们当中,有多少人是发自内心喜爱这门技艺?又有多少人是迫于生计,无奈把生命揉进泥土?多少苦辣酸甜的故事,最后化为窑顶的一缕轻烟?
历史上,随着中原人口的几次南迁,一些陶瓷工匠辗转到南方各地。至今,江西景德镇、福建德化、浙江龙泉等地的陶瓷作坊,仍能寻觅到甘泉后人忙碌的身影。
甘泉村窑顶的青烟,缭绕了千载,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
周边的磁州窑、耀州窑、登封窑、汝州窑、禹州钧窑,又怎样呢?当一个传承了几千年的行业走到了尽头时,我儿时记忆中的陶瓷人恐怕和他们的作品一样少有存世吧?大浪淘沙中,他们的后代又有着怎样的生活方式?
沟的尽头处,一家院落里,居然整齐摆放着一些已然风干的茶壶泥坯。我们很惊奇,看上去这是新制的呀?村长介绍,这是村里唯一一家“活着的”陶瓷作坊,这些茶壶是外地客商定制的,可惜今天没开工,无法看到匠人的现场制作。稍顿,又慨叹一声:甘泉村几千年的陶瓷手艺,就靠这一家薪火相传了。
我心里突地一沉,历史的转角处,当一种古老的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的传统手艺行将失传,当一种古老的已经深刻成一段人类记忆的行业终将消失,承载着这种古老行业和技艺的陶瓷工匠该何去何从?是吐故纳新顺应潮流,还是以一种殉道的虔诚承前启后地固守?
哪种选择都是一种悲壮。
山的褶皱里,偏僻闭塞落后的甘泉村似乎被时代淡忘了,淡忘的结果,是歪打正着的成全——浓缩着漫长陶瓷记忆的甘泉村,就这么在时光的封存中因祸得福幸存下来,幸存成一座陶瓷作坊博物馆。
前些年,村民搬出这些沟,到平坦开阔的地方居住。沟中老宅,再无可用之处。人去楼空,老村像蜕皮后仍旧依附在树上的知了壳,静卧在这片沟壑,静卧在时光深处,静卧成一段烟火深处遥远而陌生的故事。
一段悠远的乡愁,也静卧在这里……
寂寂无雪
彤云之上,是大片大片的梅林,还是千树万树的梨花?
花谢了,洒落人间,我们叫她:雪。
雪,是天上的花落,人间的花开。
从古到今,天地间多少次玉树琼枝、江山一统?
有那么几场雪,一直飘洒在历史深处。
最早的一场雪,落在《诗经·采薇》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岁暮,霏霏雨雪,缤纷着一位戍边将士经年归来近乡情怯的万千思绪。
也有人慷慨悲歌,一去不返。
易水送别,衣冠如雪。那“雪”,只是一小片,却闪着凛冽的白。那个芦花似雪的秋天,随着一声惊天霹雳。荆轲,这片燕趙大地的冷雪,在嬴政的长剑下,融化成秦廷一汪刺目的鲜红……那年冬天,北地的燕国一定早早下雪了,那是故国在为壮士天下缟素。
戍卒的雪太伤感,刺客的雪太悲壮,唯有江南名士的雪,飘着绝世风雅。
那年冬天,一场雪下在绍兴,王羲之因雪爽约,就提笔写了封短信,向朋友致歉。那封信很短,且是不经意间随手写就,然而,那场雪早已消尽,这28字的满纸云烟,却千年不散。当年,绍兴那场酒,醉出一幅《兰亭序》,这场雪,又孵出一贴“神乎技矣”的《快雪时晴帖》。
东晋的绍兴还有一场雪,是寂寂人定后才悄然而下的,下在山阴,下在曹娥江。那雪,美如童话,定然装饰了王子猷的梦吧。一觉醒来,感觉有异,推窗而望,哇,四野皎然。是我进入了梦境?还是刚才梦境的再现?这位不可一日无竹的公子再无睡意,杯酒入肠,兴致勃发,于是,在那个梦幻般的雪夜,在山阴曼妙的山水间,留下了雪夜访戴的佳话。
王子猷,未必有他父亲王羲之潇洒飘逸独步千古的好字,但他雪夜轻舟的雅人高致,造门不前兴尽而返的洒脱率真,却在高标独树的晋人风骨上,挥洒成绝响的神来之笔。
绍兴这两场雪,千古不朽。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的那场雪有没有下?下了多大?没有答案,但愿雪随人意吧。但柳宗元的江雪下了,茫茫皑皑,只是,这铺天盖地的大雪,却遮不住“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傲岸。地处南方的永州,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雪?大概是北雪情深,赶来探望那位贬官的柳河东吧。纷纷扬扬一场雪,弥漫成一首力透纸背的千古绝唱,值了。
跟江南的绍兴、永州一样,西湖,也应该不常下雪吧?但那场雪却实实在在下了三天,于雾凇沆砀上下一白中,成就了“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的奇景,更成就了张岱与金陵客的湖心亭邂逅。金陵,故国故都,多少沧桑往事,黍离之悲?铺毡煮酒的痴绝中,飘逸离尘的雅致里,几多遗世独立的隐痛、孤寂、凛然、冷峭?
风花雪月的民国,不能没有雪:鲁迅的雪、老舍的雪、梁实秋的雪、沈从文的雪。
于右任的《沁园春》没有雪,但若干年后,却被人脱胎换骨出一阙雪。于是,一场战罢玉龙三百万的雪,让无边烟霞的千里莺啼,凛冽成惟余莽莽的万里雪飘。
《诗经》以前的雪,早已消融,《诗经》之后,那些风流千古的雪,都风雅在文人骚客的诗文里。柳絮因风的雪、日暮苍山的雪、林冲夜奔的雪、红楼一梦的雪……已永恒成雪的经典,风韵、风骨、血性、沧桑,都在里面了。
久未下雪了,长冬寂寂。
无雪的冬天,无月的夜晚。
月圆月缺,雪,总归是要下的,只是雪常有,古风常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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