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华《江南船娘》散文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三条船,一江水,这就是花姐的生活。

认识花姐很多年了。她好像前世与资水有缘,一个渔家女,出嫁又成了水文站的家属,做了一名编外值守员,常年居住在一艘趸船上,看护监测船。那时,监测船上的仪器都是进口货,很贵重,而资江的水位水质流量流速等变化都靠仪器来测量。为了她开展工作,还配了一条木划子作机动船。

第一次上花姐的船,是我随先生去采访他们夫妇。我们来到堤岸边,要下几十级石板的码头,那码头又陡又窄,码头下的右侧岸,停靠着一艘有了点年代的趸船,趸船顶上有一个女子在晒被晾衣。当江风一吹拂,那些固定在绳索上的被单衣物就起舞。我觉得很美,摄入镜头。

这时,趸船门口有个男人在招呼我们上船,门边趴着一条大狼狗,伸着舌头盯着我们,它脖上分明套着铁链,可我下码头的脚还是有些发软。男主人明白我害怕,他将狼狗往船舱里牵,狼狗显然不愿离开它的看守岗位,“汪汪”抗议,男主人像对家人一样说:“不叫不叫!来的是朋友啊!”狼狗一下安静了,任由主子把它拴在里边的铁栏上,只默默地看着我们。我还是畏惧,男主人忙说这狼狗挺通人性的,只要对它说来的是客,它就不闹了,但若不说,它会扑上去咬人的。先生称赞狼狗好门卫。

当我们走上跳板时,男主人仰头喊船顶上的女人:“花姑娘,快下来,家里来客了。”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花姑娘”就出现在了门口迎接我们,她就是花姐,真不知她从哪飘然而下。

一进趸船,才知里面的空间比想象的大多了,那是钢板材质的,看上去虽然有些沧桑,但那是一个很有烟火味的家,客厅卧室厨房厕所一样也不少,家具电器齐全。我们一脚迈进的那是客厅,花姐手持笤帚扫桌凳,端出果盘张罗茶水接待我们。一侧是厨房,液化气正燃着,炖着香喷喷的排骨,一只硕大的水缸,盛着岸上挑来的自来水,砧板上是准备好的鲜鱼,紫苏、辣椒、葱蒜姜等配料都已备好,洗菜筛里是清洗好的大白菜叶。我对这种住家的趸船很感兴趣,便随花姐随处走走看看。船舷的铁丝上挂着一串串干鱼,过道里有小猫小鸡小狗和谐相处,小鸡在啄食,小猫趴在小狗背上玩耍,小狗看着江水汤汤想心事,它们白天放养,夜晚关进船尾处一个分栏的简陋棚里。船尾还有几株植物开着黄花紫花白花,花的旁边搭着一个活动梯子,通往船顶,顶窗有盖,待天黑了,梯子一搬,窗盖一合,就很安全。爬梯上去,船顶空阔,除了围栏上可牵绳拉索晾晒衣物,船板也是一个不小的晒场,正晒有几方辣椒豆角茄子蘑菇。一圈看下来,你就知道这里住着一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试想,一个为母的女人,在自家男人眼里还可称为“花姑娘”,那是怎样一个让他心满意足的女子?

花姐听说要采访他们夫妇救人的事迹,忙说,她最怕出名,别扯上她,要我们写花姐夫得了。我们尊重花姐,离开趸船时,这个朴素的女子硬将一串鱼干塞给我们,挥手道别这户水上人家,觉得他们每天头枕江水,耳听船鸣,有如此原生态的音乐相伴,真好。

其实,那次我只是看到了水上住家的烟火气息,还有那画面里的情,根本不知值守员这份工作对花姐有多不易。在花姐之前,值守员换过了N任,坚守最长的也没过三年,而花姐一接手,就是十八年,这除了知水性、会划桨、守职责、耐寂寞,还得应对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

一天深夜,花姐一个人在船上,那时花姐夫已调到了邻城水文站去工作,她儿子跟着爷爷奶奶在老家上学。听到狼狗活动异常,花姐惊醒了,她从窗口里看到狼狗扑向爬上小船的两个黑影,忙跑过去,这时狼狗拖住一个,另一个跑了。原来,是白天在这里游泳的两个少年作案,想偷走木划子变卖。当时还上船来讨过茶水喝,阿姨阿姨叫得很甜的,还逗狼狗玩了一会儿,原来是来踩点。花姐看到少年被咬伤,得知他是个流浪孤儿,才十二岁,让他上趸船,给他用盐水清洗伤口时,发现了几处老伤疤,一问,都是人家打的。花姐也是个母亲,一阵心酸,给孩子下了一碗鸡蛋面条,劝说了一晚,天亮带他去打狂犬疫苗。孩子突然说:阿姨,我听你话,给你当儿子吧,帮你守船,以后没人敢欺侮你!花姐告诉孩子,她曾经为儿子治眼疾欠下了一大笔债,没能力收留他,他应该接受好的教育去上学。于是,花姐给孩子联系去了收容所,从此,孩子称花姐“干妈”。

上次我看到的那艘趸船,说塌就塌了。那是一天中午,花姐在厨房里做饭,毫无征兆,厨房突然塌陷,她与整个厨房一块掉进了资江,趸船上没有他人,十三岁横游过资江的花姐,在水里还是折腾了好一阵,才爬上船来。上了船的花姐,第一件事不是换衣服,而是给水文站打电话报平安。当时水文站的领导吓坏了,问她伤着了没有,花姐呵呵一笑,说没事,就挂了电话。本来花姐身上有几处擦伤,可她一笑了之。接着,领导的电话追了过来,问她到底怎么样?花姐说常在水边住,哪有不湿衣的,真没事。后来水文站的人谈论,说这事摊到谁身上,也不会这么轻描淡写。

这么多年,当有人问花姐独自守船不孤单吗,她说与母亲那时相比,这根本不是事儿。儿时,父亲常年放排漂泊在外,母亲带着一窝孩子住在渔船上,打渔谋生,只要起大風下暴雨,母亲就担心起父亲的安危来,通讯又不便,没法得到父亲半点消息,每次父亲一出门,就是大半年,因水上要漂两个多月才可将木材送到目的地,返回时没车没船,唯有步行,一年只能放两次排,父母那才叫熬日子。而现在,通讯交通十分方便,想念家人,她随时都可通电话;想团聚,他们父子周末都可回来。

有拍客给花姐偷拍过一张照片,刊登在我们当地的报纸上,那是一个身穿蓝印花布衫的清秀女子,双手划着小木船,碧水蓝天,画面很美,取名《船娘》。有人一眼认出了她,说这是那个在大桥边守船的女子,别看她这么秀气,却随时有可能跳下资江去救人,不管天寒地冻,从没失过手,而且衍生的故事有一箩筐。这话被电视台一位记者听到,就以这张船娘美照的报纸当敲门砖去找花姐。花姐看到照片,很惊喜,可一听说要采访她,一口回绝,让记者吃了闭门羹。

说起救人,花姐不是救起就完事了,救起后的事,还远远没完,这与趸船停靠的位置有关。趸船停靠在资江大桥边,从桥上往下跳的人都是来轻生的。所以,花姐施救常常得不到配合。一次,又有人捕捉到了花姐的一组视频,被电视台播放了,镜头惊心动魄:花姐与一个女人滚打在沙滩上,两人浑身湿透,女人几次爬起来往水边跑,都被花姐抓了回来。女人对花姐拳打脚踢,歇斯底里地怒骂,花姐双手拖住女人一条腿,尽管女人比花姐高大,但花姐那双从小划船、拉缆绳的手有着过人的臂力,几下让女人躺倒在地。有目击者跑上去帮忙,花姐要人家别伤着她。女人还在大喊大骂,围观者越来越多,有人愤愤不平:大妹子,你傻呀,三番五次的冒险救人,讨来的却是一顿好骂好打!花姐说:其实他们不是骂我,是骂痛苦的降临。

后来,这个女人换上花姐的衣服,在船上住了三天,不言不语。与花姐同食同寝,花姐对她生活上要照顾,心理上要疏导,心灵上要抚慰,上街买菜,都带上她,给住院的堂哥送饭菜,也得带上她,一是怕她再有闪失,二是让她见见那些绝症病人对生命是如何的渴望。三天后,女人终于说话了,说出她婚姻出了问题,并提供了婆婆的电话,同意花姐通知婆婆来接她。可花姐把电话打过去要老人来接人时,老人以为花姐想索取一笔报酬,不但没道一声谢,还硬生生地说要多少酬金,给个数,付得起就来人。花姐说一分也不要,只要把人亲手交给家属就放心了。

当然,来答谢花姐的人也不少,像那些游泳溺水的孩子的家长,那是千恩万谢,花姐都是一一谢绝,说功臣是她家的大狼狗,一有情况,都是狼狗通风报信,白天缠着她汪汪直叫,晚上狂抓她的卧室门。所以,狼狗每次立功,花姐都要赏它一顿好口粮。而对一些不谢不行的人,花姐就让他们赏狼狗一袋口粮。

有人问花姐没完没了的救人,揽事,不求回报,不让报道,图什么?花姐的回答很简单,七岁那年,她落水了,是渔家大叔看到了她一缕飘在水上的头发,救起了她。没有大叔搭救,她就没了,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见死相救,是一个水上人的本能。

花姐工资一直不高,到現在月薪也只有一千多元,在别人看来,太低了,做个保姆都有三千。早年,有老板看上了花姐好水性,出高薪聘她去洞庭湖守船,花姐婉谢了,这个从未离开过资水的女人,从未想过要换工作。

如今,花姐年过四十,住在一艘崭新的趸船上,两厅两室两卫大厨房,室内全为木质,一个很江南的家。花姐住在这里,安心,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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