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是否相信永恒,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从来没有人给我不变的承诺,我也一向不敢向别人承诺什么。我知道我不可能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长久地过一种类似的生活,我害怕自己会发霉或者窒息。我的内心总是向往一些古老的东西,却又莫名地追逐一切新鲜得令人眼花缭乱的事物。我在不能确定的事物里得到些许的安慰。在匆匆忙忙的放弃与背离中,我发现我不能热爱,不会感动,像一只浅薄的乌鸦一样令人厌烦地聒噪着。
造访樟脚村之前,我就想当然地对它萌生一些好感了。因为我的好朋友是研究芳樟树的,所以我念想中的樟脚村应是处处有樟树迷人的身影、醉人的芳香的。可是这个村庄似乎并不欢迎我。我想:我也并非仰慕你,这不过是一趟浮世中浅淡的相遇。
可是乍见你的第一眼,我的心竟悸痛了一下——你的美丽刺痛了我。当那一溪清流不紧不慢地顺着溪涧,淌过我的心里时,仿佛是一条梦的绳索,让我摸索着回到过去。是太熟悉的感觉,我曾经的村庄。清浅的溪流上,几只鸭子无所事事地扑腾,张望着,它们似乎不曾动过离开这里的念头吧,你看它们偶尔亲密地交颈抚弄,偶尔顾影自怜,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斜斜的阳光把它们在水中的倒影塑成了绝美的雕像。坐在石板桥上的村民仿佛也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们只是偶尔为远道而来的旅客指指路,更长的时间都是在漫不经心地扯着家长里短。夹岸的各种果树自有一种风定落花闲的自在。你看,山梨树歪歪扭扭挂着几个不成气候的果子,似乎不曾在意是否有人关注它的存在;柚子树仿佛承载不了那么多硕大的柚子,而忍痛割爱,把果实撒落一地。龙眼和番石榴的果实更是多得泛滥,密密匝匝地把枝条都压弯了。这就是最真实的乡村的味道,是土地和植物的芳香!
穿過溪流和树影,小村庄露出它憔悴的容颜。一排排风烛残年的闽南古大厝塞满了陈年的稻秸和废弃的家什、农具,饱经风霜的石头房子也只剩下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同样老态龙钟的老狗。还有那亘古不变的光阴,一如既往地钻进石缝,转过石阶,攀过屋檐,抚摸过那一张张沧桑的脸。我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一步步靠近这一片石头房子。整片屋子,是石头的花样垒砌。从红土壤里刨出来的色泽艳丽的石头,那么神奇地顺着斜斜的山坡垒筑起来。那些石头本身就是一件件天造地设的艺术品。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样的石块,仍然保持着一派天真的色调和混沌初开的模样。三百多年的风风雨雨,都不能磨去它的棱角,褪去它的颜色。它们那么妥贴地相互交错着,吻合着,支撑起一个个并不精美也不敞亮的空间,也支撑起一个个生生不息的家园之梦。
再往深里走,我终于琢磨出这石头房子实际上是废弃的家园。守着它的只有那枯槁黯淡的古老藤蔓,和衰腐得迈不动脚的老狗、老人。像我见过的许多水粉画中的遥远记忆,有点悲怆,鲜活而又模糊,封存着你我的过去。
我在想:樟脚村的先民们在用一块块石头垒建他们的家园时,不知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楔进了多少梦想。也许,当一座座房子飘起了炊烟,响起了笑声时,这家园的建造者定会拂去尘埃,把现世安稳写在脸上。当他们穿过夕阳涂抹下幽深的曲径,踏上那一级级的粗陋的石阶时,涌上心头的是不是一种守着它直到地老天荒的执念呢?
闽南人聚居的核心地带,主要在晋江下游的泉州平原和九龙江下游的漳州平原。先前,这两个地区林木繁茂,未得到有效开发。从汉晋时期开始,由于战乱和其他原因,出现了两晋永嘉年间的“中原板荡、仕族入闽”格局,加上唐代大量设县建制,尤其是王潮、王审知兄弟在福建建立的第一个地方性割据政权,为北方汉民源源不断地入闽定居创造了有利条件。从中原地带迁徙过来的汉人,在此落地生根,成了闽南人的主体。中原人在南迁的过程中,深深地烙上了移民文化的印记。他们的骨子里,有挥之不去的背离和远行因子。
于是,或为生活所迫,或为梦想驱使,一代又一代的闽南人,一次次选择了背井离乡。他们越行越远,漂洋过海,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在异国他乡落地生根!明代长乐人谢肇在《五杂俎地》写道:“漳泉之人,‘东则朝鲜,东南则硫球、吕宋,南则安南、占城,西南则满刺迦、暹罗,彼此互市,若比邻然。’”到了清代,闽南人移居海外已成为一种群族倾向,他们“避地往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地者尤多”;他们大多数是白手起家,“赤手空拳打天下”! 从小本生意做起,一点一滴地赚钱积攒。他们善观时变,精于预测,不惧风险,打通了一个个难以想象的关隘,不仅在客居地站稳了脚跟,还不断地演绎着财富积累的传奇故事。他们有着石头一样的灵性,石头一样的韧性!
在闽南,有太多像樟脚村这样的乡村,有的依山,有的临海,静默得令人难以承受。薄地瘦田,能承载多少生命,多少苦厄呢?无数的闽南先民前赴后继地向外扩张。在交融发展的过程中,在多元文化的碰撞中,在外来文化和移民文化的双重影响下,闽南人形成了敢于冒险犯禁、勇于挑战和善于经营的群族特质。这种移民习性以及“山高皇帝远”的地理特征,形成了闽南人特有的叛逆意识和铤而走险的冒险精神。
从闽南的每一个小渔村、每一个小山村走出去的人们,像珍珠一样撒落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把闽南人坚韧不拔的个性、吃苦耐劳的精神带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诞生了一个个富甲一方的闽南骄子!
然而,迫不及待地离开了祖先居住的寂静小村庄的闽南人,就真的把家园抛诸脑后吗?不!“落叶归根”几乎是所有海外闽南人的共同愿景。他们移居海外后,念念不忘的是有朝一日能够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在这种精神理念的支撑下,漂泊在外的闽南人凭着石头一样的秉性,石头一样的坚韧,奋斗打拼,百折不挠!
我的目光漫过这些用石头垒起来的房子,它笨拙得令你担心会不会突然松动,崩塌下来,可是它们安如磐石,以不变的姿态在这里矗立了300多年。只要有这些粗糙的石头房子在,根就永远不会断。它延续了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根深蒂固地昭示着闽南人豪爽大气、永不服输的个性。带着这样的精神,闽南人无论漂泊到哪里,依然远望故里,思归恋旧。这一幢幢在历史的风浪中凝固成不朽的音符的石头房子,是闽南人永远难以割舍的家园情结。
抚摸着石头,我不由得回望起自己的年少时光。那个时候,我常常默默地望着一座山,一个人的背影,想着地老天荒的结局,几乎一下子就把整个的一生设想完了,却从未曾想到过远离的事。如果有,也就是翻越这座山,到对面的另一座山去。或从这道溪,趟到那条河罢了。整个的梦想与依托,都在静默的山村里。后来,我却一意孤行,带着这个最初的承诺拼尽全力地一步步逃离。就算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望不见故土的影子,我们仍然会在泪眼朦胧中,浮现一个叫做“故乡”的词。即使白发苍苍,我们的心中也会沸腾着最初的深情,那沸腾的热血仍然充溢着衰老的面庞。
古老的石头无语,静默的村庄无语!可是我知道它的目光望断秋水,望穿天涯。是在召唤千万里之外的天涯倦客,还是在回味那一去不回头的漫漫时光?
无论远在天涯,还是近在咫尺,从笨拙的石头房子、从飘着咸涩海腥味的蚵壳厝走出去的闽南子民,心永远放不下的,是那斑斓的记忆,是故乡苍老的容颜……
陪着你,慢慢地变老。永远的青山,永远的流水,永远的老房子,永远的摇篮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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