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熊姨的友谊》东方文学名著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 王燕

【作家简介】穆罕默德·阿里·贾玛尔扎德(1895—?)是伊朗20世纪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出生在伊朗南部的历史文化名城伊斯法罕。青年时代曾在贝鲁特接受教育,后转赴法国学习法律并长期居留欧洲。旅欧期间参加过柏林的伊朗民族主义团体,从事反对外国势力干涉伊朗的活动。与此同时,以波斯文刊物《卡伐》撰稿人的身份开始其文学生涯。1931年起长期在日内瓦国际劳工组织工作,任职长达25年之久。贾玛尔扎德一生著述颇丰,其作品的内容指向也不尽统一,著名作品有《疯人院》(1942)、《排水沟》(1942)、《集保管人》(1946)以及回忆其早年伊斯法罕生活的自传《别无二致》(1955,又名《伊斯法罕笔记》)等。上述作品有的抨击现实社会的黑暗,有的针砭道德文化的负面,有的阐发抑恶扬善的主张,还有的记述作者对美好生活的眷恋。

贾玛尔扎德学识渊博,才思敏捷,语言明快,文风幽默,其处女作《故事集》(1921)一经问世立刻见重于文坛,不仅作家本人因之一举成名,亦为后来的伊朗散文文学奠定了基础。他的优秀短篇小说《熊姨的友谊》便发表在《故事集》中,有的论者认为该短篇小说是伊朗现代文学史上开一代文风的佳作。

《熊姨的友谊》,李玉琦译,载《血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出版。

【内容提要】1915年俄土战争打得正烈,战火蔓延到了我的家乡克尔曼沙赫一带。想到老母亲随时都会有危险发生,真恨不能插翅飞回家去。有什么能挡得住孝心呢?

运气挺好,局长准了我一个月假,顺便说一句,那时我正在莫劳耶城财政局里当差,又恰好赶上有顺道儿的马车。上路后,我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一通穷吹,侃得押运员贾法尔汗前仰后合,晕头转向,恐怕连北都找不着了。说真格的,这一路上还真得捧着他点儿。

同车乘客不多,除了我们俩之外还有仨人。一个据说是什么小土邦王子,端着一副臭架子实在让人倒胃口;再就是那个阿拉伯车把式,他正冲着挤满车厢的俄国军需品大发牢骚,还有一个名叫哈比卜拉的棒小伙儿,虽说他只是个22岁的咖啡店伙计,可在莫劳耶城却是个谁都信任,谁都愿意亲近的人。由于他的原因,连城里最受尊敬的长者也频频光顾那爿小店呢!前些日子,他的哥哥在同俄国人作战时阵亡了,他这次是要把多年打工攒下来的一点积蓄送回家去救助守寡的嫂嫂和苦命的侄子。听人说,他刚和一个姑娘订了亲,这下子他可拿什么来筹办婚事呀?

大家伙儿商量好晚点动身,早点投宿,时局不稳,任谁都知道小心为好。眼望着冰天雪地中那在枯树下啄食腐尸残骸的群鸦,耳听着它们让人毛骨悚然的聒噪,一种不祥之感袭上了我的心头。天是那么冷,耳朵和鼻子全被严寒捉弄得不敢再见天日了。可是哈比卜拉好像一点也不怕冷,他兴致勃勃地逗起乐子来,——一忽儿惟妙惟肖地模仿阿訇布道,一忽儿又扯着五音不全的喉咙唱起“借酒嚎啕”的曲子来,大家伙儿笑痛了肚子,忘记了旅途的孤寂。除了途中土邦王子下车时不给小费气得车夫破口大骂的不快之事,旅途的头一天过得倒挺舒心。

第二天日出之后又登上了旅程。哈比卜拉继续调侃谈笑着,一边还打开他那只口袋和大家分享杏干和瓜子。正走着,老天变了脸,狂风卷起的雪团封住了人们的嘴巴,连哈比卜拉都不吱声了,我也把头埋在衣领里靠卧在车边上做起白日梦来。

离哈比卜拉的家乡坎高瓦尔村不远了。突然,路边传来的哀告声惊醒了我们的瞌睡,一个倒卧在雪地上的俄国伤兵挣扎起身子向我们求救。只见他骨瘦如柴,面无血色,腿上淌着血,已经快要僵死过去了。见此情景,邮差贾法尔汗提醒大家千万留神,说这是异教鬼子给我们设下的陷阱,还是赶紧离开为好。可是哈比卜拉却不由分说跳下车去,十分和蔼地搀起伤兵,将那一摊死泥般的俄国佬架上了车,同时告诉我们:“就算他是敌人,但对卑微的敌人不施仁义也不算讲信义嘛,真主可不高兴我们把这可怜的家伙丢在这儿扬长而去!”他接着又说:“人对荒野里的狼还得可怜可怜哩!”

原来这个俄国佬是在抢粮时被伊朗人打伤的。尽管贾法尔汗和车把式都反对救他,但哈比卜拉还是像对待亲兄弟一样给他包扎伤口,又把食物捧到他面前以尽兄弟的情份。俄国兵呢,则不住地念叨着也许是他会讲的唯一一个土耳其语单词:“阿高尔道什!”(意为“朋友”)然而,当哈比卜拉无意中显露出口袋里装着钱币时,我发现俄国伤兵眼中闪动着像饿鬼看见烤肉时才有的那种目光。

我们一行人继续赶路,哈比卜拉脱下身上的库尔德长袍让给了在风雪中觳觫发抖的俄国伤兵身上,面对着他的善举,我不由的深为感动而且自惭形秽,羞愧难当。

坎高瓦尔村口到了。那伤兵一回到同伙中间,竟立刻反诬哈比卜拉在路上虐待了他。救命恩人马上变成了阶下囚。哈比卜拉被抓起来直打得皮开肉绽,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到后来,俄国佬的头目还下令枪毙哈比卜拉。在上述所有兽行中,那个得到哈比卜拉的救助而死里逃生的家伙表现得最为凶残。得知哈比卜拉被抓的消息,我曾去找贾法尔汗商量设法救他,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你想玩命吗?他们就是熊嘛!难道你没听说过熊姨的友谊那个故事?你去碰碰蝎子尾巴,看它怎么回敬你!”

晚上,我爬上大车店的房顶,亲眼目睹了悲惨的一幕——哈比卜拉双臂倒剪着被押上了山坡,一声枪响过后,善良的哈比卜拉倒在血泊之中,山野里可怖地沉寂了下来。我像发了疯似的呼号着奔上山坡,只见哈比卜拉的尸体伸展开双臂正在向正义的真主呼救。哈比卜拉身下的鲜血不由得使我联想起路上俄国伤兵腿上滴淌在雪地上的血迹。突然,一个黑影颠簸着摸上坡来。我赶忙躲到一棵大树后面。来的是那个伤兵,莫非他良心有愧来为死者收尸?只见他窜到尸体边上,弯下身子去掏死者身上装钱的口袋。一切都明白了,就为了袋中那点儿硬币,这个坏蛋竟让救命恩人抛尸荒野。

天亮后,哈比卜拉的尸体已消失在积雪之下,而漫天大雪也掩盖了衣冠禽兽邪恶的踪迹。谁来惩罚罪行呢?

我们的马车向着克尔曼沙赫驶去。

【作品鉴赏】《熊姨的友谊》又名《恩将仇报》,是贾玛尔扎德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

这篇作品以沙俄军队入侵伊朗所造成的剧烈社会动荡和深重民族灾难为背景,通过一个普通伊朗青年的生死遭际,以小见大地反映了异族铁蹄蹂躏下伊朗民族任人宰割的凄惨命运,揭露并鞭挞了侵略者滥杀无辜的残暴行径。小说紧扣民族冲突这一基本矛盾,密切契合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生活内容,具有较高的思想认识价值和强烈的现实批判意义,按照巴尔扎克的说法,这是一部“用最小的面积惊心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的作品。

综览小说的题材类式和结构形态,《熊姨的友谊》无异是在重复着一个古老的寓言——农夫和蛇,属于那种人们早已司空见惯的故事。这样一个短篇所以产生强烈的艺术穿透力且能历久而不衰,除了归因于小说内在的善恶冲突这一恒定性命题极易同读者的精神积淀发生共鸣之外,亦得力于贾玛尔扎德在古老的小说架构中填入全新的生活内涵,还由于作者匠心独运地为作品设计了一个艺术支点,即善与恶、人性与兽性鲜明对峙的强反差比照,作品那独特的张力即由此而肇发端由。

在《熊姨的友谊》中,情节线索以哈比卜拉的善举和俄国伤兵的恶行判然两分,作为两种对立的精神机制的具象,如同两条走向均不相同的线段在向着各自的终端延伸。为使两条线索交汇,作者在哈比卜拉与俄国伤兵第一次接触(救人和被救)处编织起一个故事纽结用以推进情节发展——马车正在暴风雪中行驶,“突然,路旁响起一种声音”,只见俄国人“一边指着自己的脚,一边用凄惨的声调一个劲地哀求着”。车上众人都不主张救他,只有哈比卜拉力排众议,搭救了卧在冰天雪地里的俄国兵,并且“好像二百年前和他就是亲兄弟似的”,为他包扎伤口和尽力照料他,从而亲手为自己植下了不幸的种子。以这段情节为契机,两种原本各自游离却又绝然对立的异质精神机制被连结在了一起,没有哈比卜拉仗义救人,将无以把善推向极至,没有俄国伤兵的被救,则又不能将恶纳入故事。这次接触为善与恶、美与丑提供了切点,以此为始,小说中善恶对峙,美丑互现,如同走向迥异的双曲线,围绕着那个故事纽结,循着各自的既定轨迹同步延伸,趋向终端。

按照惯常情理,被救者和救助人之间断无矛盾可言。然而,一个偶发性情节使得冲突成为必然——哈比卜拉向车夫付小费时,无意将一枚硬币掉落出来。看到口袋中有钱,俄国人“双眼中闪出了一种恶光”,“简直要把钱吞下去”!一个接困济贫,舍己为人;一个见财忘义,邪念顿生,两相比照,反差何其强烈!正是这枚从口袋中掉落的硬币,打通了全篇的关节,善举与恶行在故事纽结中形成的施受关系从此易位,作品在善因其善无辜流血,恶以其恶凶残杀人的双向主题变奏中被推向了悲剧性的结局。

细节的描写和氛围的烘托往往是小说成功的重要因素。《熊姨的友谊》即以传神的细节描写见长。哈比卜拉同俄国伤兵间人际关系的演变构成了作品情节的主干,而标志两者相互关系置换倒易的却是硬币掉落一处细节。俄国佬眼中贪婪的“恶光”一闪,哈比卜拉便已在劫难逃了,可怜的是他毫不自知。另外,短篇小说受制于体裁限制,一般难以详尽地描述摹写自然景物。而《熊姨的友谊》却能在极短的篇幅中几度以环境描写哀时伤感,借景抒怀,硬是创造出一个情景交融的艺术氛围来。开篇伊始,便见冰天雪地中饥饿的鸦群正在啄食腐尸,尸骸的脊柱“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掉到这荒野上的怪样的树干,连在它上面的血糊糊的肋条是它的枝杈,浑身乌黑的老鸦是它的生命之花……”这段情以景至,景随情移的描写,流浸着对情节进展的悲剧性预感。小说还使用了许多极具感情色彩的寓意性插笔,比照鲜明地烘托着主题。让我们来读一组缘暴风雪而发出的感慨:“这大雪……用宽大的翅膀从天堂向大地洒下友爱与热情,召唤热恋这世界的人们去牺牲,去献身”,“异教徒带来的严寒使得人心不古,恶念油生,甚至不怕栽倒在地狱的烈火中”。一感从善而发,一慨由恶而生,读着这捕捉于同一景观而内涵外延截然不同的两缕意识游丝,谁又能不为作者展示大自然的深湛功力而心悦诚服呢?

漫天大雪能够掩没哈比卜拉的尸体和俄国佬罪恶的踪迹,却无法抹去回荡在读者脑际的“罪与罚”这样一个古老却又常新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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