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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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少年读《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觉得朗朗上口。随后接触大量伤春悲秋的诗词,美得令人低回。但词句背后的物哀之情却不曾体会,不能体会,不懂体会。

最长莫过时间,永无穷尽;最短莫过时间,我们太多计划都不及完成。如今倏然而立,三十年眨眼而过,一个人再长寿,活九十岁,眨三次眼罢了。现在想到岁月人生的话题,心头泛起光阴似箭的怅惘来。因此决定写写青春岁月阅读民国文人的记忆,将十年来读到的一些旧人老书做一番收拾,录可记之事,可感之情,可发之叹,可议之论,算作旧梦重温。

时过境迁,不会再熬夜读鲁迅读郁达夫读巴金,不会孜孜不倦于张恨水的小说,不会对书店里一本《边城》念念不忘,不会为了借一本书翻山越岭二十里。

读前人文章,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写作。早起文章学《雅舍小品》,后来读王力、汪曾祺、孙犁,觉得气息不壮,却大有所得。废名天真烂漫,自说自话、一意孤行。郁达夫率真,有名士风度。他们都影响过我。

有朋友问,你是哪路文章?自我感觉,稍微有些婉约,从来不曾豪放,旷达从容、透明欢喜多一点吧。文学艺术上不可能硬要模仿谁,气息是否投合似乎是先天注定的。一个人的文章三五句读下来,投缘的,彼此文气贯通。心迹不通的先贤,从来远远敬仰,只会拜服,味道隔着,没办法逾越一步。

抱着这样朦胧的心愿,二〇一二年七月十五日下笔试写旧人文事。起初设想每篇三千字,写着写着,有些写长了,有些写短了。顾不得许多,索性一路信笔。情节要短,情怀要长,拘泥于事实,还要狠狠删削,笔调像文史随笔,又得收一收。工笔写一脉山岚,不如水墨写意淡淡点染,过程很奇妙很有趣,也很长学识。

写作一事,其中趣味让人不可自拔。文字的静好与安稳,常常把我带到一个静谧的境地,不悲不喜,星光闪动,山岚壮阔,河流清越,几声悠长的鸟鸣,被风送得老远,时间空间瞬间消失。

余光中先生有回谈起自己半个多世纪的写作,说文章立言,每每谨慎。我没有理论知识,每篇所写,不过是些感悟,无非性格的影子、情绪的影子、见解的影子,自忖线条墨色还算妥当。有些篇章不愿意写得太满太直,留些私念是人生的花边与布白。汪曾祺口占道:“小鱼堪饱饭,积雨未伤禾。”这样的情味真好,很写实很好听。能否写出学问写出见识,不去深究了。

断断续续,这十几万字前后写了三年,增删何止十次。出版前校读书稿中三十多篇文章,圈圈点点,修修改改,每一篇都值得再补再删再润色,每一篇都有几个字不够熨帖不够精准。我想这是所有写作者都怀抱过的歉疚。写文章真难,谁叫我喜欢。

二〇一五年五月十九日,合肥

这本书写于二〇一二年七月到二〇一五年五月间,曾发表在《天涯》《山花》《清明》《伊犁河》《名作欣赏》《湖南文学》《安徽文学》《芒种》《天津文学》《红豆》《人民日报》《安徽商报》诸报刊,文章多有转载,选入各类选本,这是作者的荣幸。

多年前灯下斟酌字句,仿佛昨日,实则过去了很多年。写书人一天又一天走向岁月,真堪浩叹。人会老会朽,文章不会。文章老了好看,老出包浆,旧文人写的老文章,那是旧时月色下迷人的暗影。

有同道说,此集对前辈颇多赞誉,是否过当?阅世日深,知道学养不易强求。人在点横撇捺中沉浮周旋,并不容易。有论者指责鲁迅火气太大,知堂冷寂苦涩,巴金抒情太多,茅盾调子太红,徐志摩太浓,俞平伯太僻,废名太崛,孙犁太枯。指责恰当,我都赞同,但不改偏爱。一来这些前辈已故,二则人家写的字多,读的书多,下笔有自家性情、自己面目,哪怕性情乖张、面目寝陋亦是自家性情、自己面目。文章最怕无性情、无面目,文章家最怕无性情、无面目。

书中诸贤皆是旧人,其人虽去,其文仍在。此即文艺为帝力所不及处,也是识者孜孜不倦于文学的因由。

新版持论依旧,当年学寡,见解浅陋,此次重版不予修订,造句行文略有润色补正。删去《锺叔河》一文,增补写木心与叶圣陶、金庸三篇新作。许多文章仍不见佳,限于才力,那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二〇一九年一月十日,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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