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增渝
何其芳
马蹄声,孤独又忧郁地自远至近,洒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我立住。一乘古旧的黑色马车。空无乘人,纡徐地从我身侧走过。疑惑是载着黄昏,沿途散下它阴暗的影子,遂又自近至远地消失了。
街上愈荒凉。暮色下垂而合闭,柔和地,如从银灰的归翅间坠落一些慵倦于我心上。我傲然,耸耸肩,脚下发出凄异的长叹。
一列整饬的宫墙漫长地立着。不少次,我以目光叩问它,它以叩问回答我:
——黄昏的猎人,你寻找着什么?
狂奔的猛兽寻找着壮士的刀,美丽的飞鸟寻找着牢笼,青春不羁之心寻找着毒色的眼睛。我呢?
我曾有一些带伤感之黄色的欢乐,如同三月的夜晚的微风飘进我梦里,又飘去了。我醒来,看见第一颗亮着纯洁的爱情的朝露无声地坠地。我又曾有一些寂寞的光阴,在幽暗的窗子下,在长夜的炉火边,我紧闭着门而它们仍然遁逸了。我能忘掉忧郁如忘掉欢乐一样容易吗?
小山巅的亭子因瞑色天空的低垂而更圆,而更高高地耸出林木的葱茏间,从它我得到仰望的惆怅。在渺远的昔日,当我身侧尚有一个亲切的幽静的伴步者,徘徊在这山麓下,曾不经意地约言:选一个有阳光的清晨登上那山巅去。但随后又不经意地废弃了。这沉默的街,自从再没有那温柔的脚步,遂日更荒凉,而我,竟惆怅又怨抑地,让那亭子永远秘藏着未曾发掘的快乐,不敢独自去攀登我甜蜜的想象所萦系的道路了。
一九三三年初夏
何其芳在谈到他的这些作品时说过:“我企图以很少的文字制造出一种情调:有时叙述着一个可以引起许多想象的小故事,有时是一阵伴着深思的情感的波动。……我追求着纯粹的柔和,纯粹的美丽。……几乎其中每个字都经过我的精神的手指的抚摩。”(《还乡杂记·代序》)
这篇《黄昏》的精美和柔润,似乎正是对上述表白的印证。
作品中描绘的不是某一个特定的黄昏中所发生的事情,但也不是关于黄昏的空泛的联想和思索。这是属于黄昏的一种特殊的情调,是沉浸在黄昏的氛围中的诸多感触和心绪的集锦,是一组黄昏时摄下的内视镜头的剪辑。
第一个镜头先把我们带人一种特定的情景:黄昏时分的长街,“马蹄声,孤独又忧郁地自远至近,洒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声音在这里不仅被蒙上了情感色彩,而且衍生出鲜明的视觉形象,使整个画面越发显得静谧幽美。接着,黑色马车的驰过进而唤起作者更奇异的想象:疑惑是马车载来了黄昏,正“沿途散下它阴暗的影子”。这段文字,一下子就使读者从现实生活跃升到一种诗的境界。
第二个镜头由外界物象转入内在情思。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我”的目光与漫长的宫墙之间的问答往还。漫长的宫墙该是历史的象征吧。那么,这里发生的也就是人与历史之间的相互叩问了。年轻的心灵也许最容易产生悲观的念头:“狂奔的野兽寻找着壮士的刀,美丽的飞鸟寻找着牢笼,青春不羁之心寻找着毒色的眼睛。”这是不是意味着生命最终找到的只能是死亡呢?作者隐去了这种推论,却留下了那种迷惘悒郁的情绪。
第三个镜头继续虚化,飞快地掠过作者在黄昏时分经历过的那些欢乐和寂寞。欢乐是短暂的,“如同三月的夜晚的微风飘进我梦里,又飘去了”;忧郁却是漫长的,“我能忘掉忧郁如忘掉欢乐一样容易吗?”
如果说第三个镜头里只游动着一些淡淡的影子的话,那么最后一个镜头则摄下了一段充满柔情的回忆。在仰望小山巅的亭子而唤起的回忆和怅惘中,我们仿佛看到了作者身旁那位“亲切的幽静的伴步者”,听到了他们俩昔日的约言和温柔的脚步。唯因其夙愿未偿,那亭子才“永远秘藏着未曾发掘的快乐”,通往那亭子的道路才始终为作者“甜蜜的想象所萦系”。作者是惆怅和怨抑的,但他同时又将这份惆怅和怨抑酿成了一杯甘美的醇酒,令人留连,引人回味。
这组镜头,以黄昏漫步中的所见所闻所思为线索,将作者心海中飘浮着的实景与虚象、思情与感触、现实与往事在一种独特的氛围中编织成一片空灵幽远的梦幻,一件精致玲珑的艺术品,充分显示了作者的艺术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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