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报孙会宗书》译文与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报孙会宗书

报孙会宗书

西汉·杨恽

【题解】

杨恽,字子幼,华阴(今属陕西)人,司马迁的外孙。本文选自《汉书·杨恽传》,书中记载了杨恽失爵位家居,以财自娱。他的朋友孙会宗为此担忧,写信劝诫他。杨恽心里不服,便写了这封回书。全信写得情怀勃郁,锋芒毕露。清人余诚评道:“行文之法,字字翻腾,段段收束,平直处皆曲折,疏散处皆紧炼,则酷肖其外祖。”

【原文】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56],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57],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58]。言鄙陋之愚心,则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故敢略陈其愚,惟君子察焉。

【注释】

[55]底:引致,到达。

[56]时变:指汉宣帝地节四年(前66),霍光子孙霍禹等欲谋反事。

[57]猥:轻率,随便。

【译文】

我才能低下,行为卑劣,外部表现和内在品质都未修养到家,幸而依靠先人的余荫,才得以充任皇帝的侍从。由于遇到事变,因而被封为侯爵,但这终究不是我所能胜任的,结果遭遇灾祸。你哀怜我的愚昧无知,特地来信教育和纠正我不够检点的地方,情意诚恳深切。但我私下却怪你没有深入了解事情的原委,而只是跟着世俗的舆论来褒贬我。如果我说出自己浅陋的看法,那好像与你来信的宗旨唱反调,在掩饰自己的过错;沉默而不说吧,又恐怕违背了孔子“各言而志”的教诲。所以我才敢简略地谈谈我的愚见,希望你能明察。

【原文】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59],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庭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60]。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遂遭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窃自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注释】

[58]朱轮:车轮漆成红色。汉制,公卿列侯以及俸禄在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方能乘坐朱轮车。

[59]素餐:不劳而食,无功受禄。语出《经·魏风·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译文】

当我家兴盛时,做大官乘坐朱轮车的有十人,我也备位在九卿之列,爵封通侯,总管侍从官员,参与国家政事。我竟不能在这个时候有所建树,来宣扬皇帝的德政,又不能与同僚们一起努力,辅佐朝廷,补救缺失,受到窃据高位、白食俸禄的指责已经很久了。我又因为贪恋禄位和权势,不能自动退职,于是遭到意外的变故,又被人横加诬告,囚禁于宫殿北面的楼观内,妻子儿女也都被关押在牢里。在这个时候,自以为受到杀戮也不足以抵偿罪责,哪里想到还会保住脑袋,再去奉祀祖先的坟墓呢?我俯伏在地想着圣主的恩德,真是无法计量。君子沉浸在道义之中,愉快地忘记忧愁;小人保全了性命,就高兴地忘掉了自身的罪过。我暗自思量,自己的过失已经很大了,德行也已经有了亏缺,那就去当农夫以度余生算了。所以我亲自率领妻子儿女,努力耕田种粮,植桑养蚕,灌溉果园,经营产业,来供给官府的赋税,想不到又因为这样做而被人挑刺议论。

【原文】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乌乌[61]。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裒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62],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

【注释】

[60]缶:瓦制的打击乐器,最初流行于秦地。乌乌:唱歌声。可能是歌曲中的一种和声。

[61]籴:买进谷物。

【译文】

人情所不能限制的事情,圣人也不加以禁止。所以即使是最尊贵的君王和最亲近的父亲,为他们送终服丧,居丧的时间也是有个终结的。从我获罪以来,距今已经有三年了。农家耕作非常辛苦,一年中遇上伏日、腊日的祭祀,就烧羊肉、烤羊羔,斟上一壶酒自我慰劳一番。我的老家本在秦地,因此我能唱秦地的民歌。妻子是赵地的女子,擅长弹瑟,奴婢中又有几个会唱歌的。喝酒以后,耳根发热,昂首面对苍天,信手敲击瓦缶,按着节拍呜呜呼唱。歌词是:“在南山上种田辛勤,荆棘野草多得没法除清。种一顷地的豆子,只收到一片无用的豆茎。人生不过为行乐,富贵等到哪一天!”碰上这样的日子,我兴奋得抖动衣服,高高低低地甩着袖子,两脚使劲蹬地而任意起舞,的确是纵情玩乐而不加节制,但我不懂这有什么过错。我幸而还有积余的俸禄,正在经营贱买贵卖的生意,追求十分之一的薄利。这只是小贩们干的事情,备受轻视耻辱,我却亲自去做了。

【原文】

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63],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注释】

[62]“明明求仁义”六句:引自董仲舒《对贤良策》三,《汉书·董仲舒传》原文作:“夫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皇皇,即“遑遑”,急急忙忙的样子。此作“明明”。

【译文】

我身处低下的地位,是众人诽谤的对象,我常因此不寒而栗。即使是了解我的人,也随风倒地讥刺我,哪里还会有人替我说好话呢?董仲舒不是说过吗:“急迫地追求仁义,常担心不能教化百姓的,这是卿大夫的心意。急迫地追求财利的,常担心贫困匮乏,这是百姓的事情。”所以信仰不同的人,互相之间没有什么好商量的。现在你怎能用卿大夫的要求来责备我呢!

【原文】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漂然皆有节概[64],知去就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65],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66],毋多谈。

【注释】

[63]漂然:高远的样子。

[64]昆戎:古代西夷的一支,即殷周时的西戎。

[65]旃(zhān):文言助词,相当于“之”或“之焉”。

【译文】

你的家乡西河郡原是魏国的所在地,魏文侯在那里兴起,还有贤人段干木、田子方留传下来的风尚,他们都有高远的志向和气节,懂得取舍的道理。近来,你离开了这一块旧士,去到安定郡任太守。安定郡位于山谷中间,是昆夷族人的旧地,那里的人贪婪卑鄙,难道是当地的习俗改变了你的品性吗?直到今天我才看清了你的志向!如今正当大汉朝隆盛之时,祝你飞黄腾达,兹不多讲!

【评析】

本文是杨恽写给他的朋友孙会宗的一封信。这封信以自己近期的生活和作为起笔,首先回顾了自己的家族以及自己的过去,以解释自己现在“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的原因,从而引出了孙会宗的谏诫之言。接着讲述了自己的所谓“骄奢不悔”的行为,实际上也是对孙会宗劝谏自己的言辞的一种反驳。

文中以嬉笑怒骂的口吻,逐点批驳孙会宗的规劝,为自己狂放不羁的行为辩解,还赋诗讥刺朝政,明确表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观点。其中最富有创意的是作者双管并行,既表达了非礼越检的狂放胸怀,悍立志气,又极意描写自己的落魄不得志;既写自己的玩世不恭,又不时露出自己的一腔怨愤。

作者胸怀不平,将嬉笑怒骂之情发为文章,自由活泼,有其外祖父司马迁《报任安书》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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