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铁皮屋顶上的猫·[美国]威廉斯》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身体不佳的大阿爹拥有美国南方奈尔盆地两万八千英亩肥田,还有现金等近一千万。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古柏是个律师,精明会算,有了五个孩子,妻子又怀孕了。大阿爹喜欢的小儿子布里克虽已结婚仍住在家中,他和妻子玛格丽特没有孩子,他原先是个体育新闻报告员,现在却整天沉溺喝酒。为争夺遗产,古柏带着全家来给父亲祝寿,并暗示布里克没有后代不该得遗产。为此玛格丽特像一只“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一样焦急不安,她提醒丈夫,可布里克无动于衷,只是喝酒。他对妻子冷漠异常,只为了妻子怀疑他和朋友斯基普是同性恋,甚至为试探真假,还去勾引斯基普。斯基普为证明自己不是同性恋和她睡了觉,但此后就垮了、死了。布里克也就此一蹶不振。为了不让大阿爹太痛苦,医生把大阿爹的肠癌说成肠痉挛。大阿妈信以为真,告诉了大阿爹,大阿爹喜出望外,不仅想着自己要再好好活一回,还想着让布里克也振作起来,父子俩一番对话,七转八弯终于谈到布里克和斯基普的关系,大阿爹认为儿子不敢面对真实情况,布里克反驳,谁又能面对真实情况呢?他把大阿爹的癌症真相告诉了他,大阿爹霎时变成槁木死灰。争夺遗产的斗争还在继续,为让自己占着先机,玛格丽特竟当众宣布自己已经“怀孕”了。
【作品选录】
第二幕
……
大阿爹(留着好多话没说)我什么阵势都见过,懂得不少事理。到了1910年,天呐,那一年正是——我走得鞋都磨破了,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我在半里路外的铁路上跳下一节货车,在轧棉厂外面一辆运棉花的卡车上过夜——杰克·斯特劳和彼得·奥契洛就收留了我。雇我管理这地方,后来就发展成为这个种植园。后来杰克·斯特劳死了——唉,他一死,彼得·奥契洛竟像一条狗死了主人似的不肯吃饭,后来也死了!
布里克基督啊!
大阿爹我只不过说我懂得这么种……
布里克(暴跳如雷)斯基普死了。我可没不吃饭!
大阿爹对,可你喝上酒啦。
布里克拄着拐棍儿转过身,把酒杯扔到屋子那头,大声嚷着。
布里克
您也这么想吗?
大阿爹嘘!
(阳台上有脚步声跑近。娘们儿的喊声。大阿爹向阳台门走去。)
走开!——不过打碎一只酒杯……
布里克完全变了样,活像一座死火山一下子烈焰冲天。
布里克您也这么想吗?您也这么想吗?您认为我跟斯基普真的,真的,真的——在一起——搞
鸡奸吗?
大阿爹等……!
布里克您就是这么……
大阿爹等——一等!
布里克您认为斯基普跟我两个人之间搞下流勾当……
大阿爹你干吗这样大叫大嚷?你干吗……
布里克您把斯基普看成这样的人,是……
大阿爹这么激动?我什么也不认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跟你说……
布里克您认为斯基普跟我是一对下流坯吗?
大阿爹既然……
布里克斯特劳?奥契洛?一对……
大阿爹姑且……
布里克搞同性爱的?搞鸡奸的?您就是这么……
大阿爹嘘。
布里克……认为的吗?
他噗地摔倒,双膝磕在地上也没想到痛。他抓住床,挣扎起身。
大阿爹耶稣啊!——唷……抓住我的手!
布里克不要,我不要您的手……
大阿爹得了,我要你的手。起来!
(他拉布里克起身,流露出关怀而慈爱的样子,一手搂着。)你一身大汗!你喘得就像刚参加过赛跑似的。
布里克(挣脱父亲的搂抱)大阿爹,您真叫我大吃一惊,大阿爹,您,您——真叫我
大吃一惊!话说得那么……(转身走开)轻巧!那么一件——大事……
您知道人们对这种事是怎么
看的吗?他们对这种事是多么多么厌恶?原来呀,当初我们在老密西西比大学念书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人加入我跟斯基普两人参加的联谊会,干下了一件,哦,应该说是
企图干一件不正常的勾当……
我们不仅顿时把他开除了!我们还责令他滚出大学,他真的滚了!一直滚到……
他收住口,气喘吁吁。
大阿爹哪儿?
布里克上回听说是北非!
大阿爹哼,我去的地方比这还远呢,我刚从月球背面回来,刚从阴曹地府回来,儿子啊,再有天大的事都吓不着我。(朝台前走来,面对台下)总而言之,我住的地方一向很宽敞,不会受旁人思想的感染!在一大片地方你可以种出比棉花更要紧的东西!就是
容忍——我种出来了。
他向布里克回过身来。
布里克为什么两个男人之间这种特殊的友谊,真正而真正、
深厚而深厚的友谊,原本是光明正大、正正派派的事,反而必定被人看成是……
大阿爹看在上帝份上,人家是这么看呀。
布里克搞同性恋爱……
在他吐出的这个字眼中,我们估量到授予他早先那顶桂冠的社会给他那个因袭的道德观念范围的深度和广度。
大阿爹我跟梅和古柏说过……
布里克去他妈的梅和古柏,去他妈的混帐谎言和睁眼说瞎话的东西!——斯基普跟我之间的关系光明正大,纯洁无瑕!——我们之间的友谊几乎一辈子都是这么纯洁,到后来玛吉心里起了您刚才说的这么个念头。正常不正常?不正常!——这种事实在少有,反而不见得正常,两个人之间关系光明正大,实在少有,反而不见得正常。噢,难得一回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或是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噢,也许有时碰到我们参加的职业橄榄球队到全国巡回比赛,我们同住一个旅馆房间,晚上临睡两人隔着床握手互道晚安,嗯,有一两回我们……
大阿爹布里克,谁也没认为这不正常!
布里克得了吧,人家搞错了,这是不正常!因为这关系又纯洁又正当,所以反而不正常。
父子俩相互凝视了老半天。紧张状态打破了,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地转过脸去。
大阿爹唉,这话——也——难说呀……
布里克那好吧,咱们就让它去吧……
大阿爹斯基普为什么一蹶不振?你为什么一蹶不振?
布里克又朝他父亲望了一眼。他已经立意要告诉他父亲得了癌症快死的凶讯,可心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拿定了这个主意。只有这样才能一报还一报: 各人都有一件死不认账的事。
布里克(预兆不祥)好吧。大阿爹,您是自找没趣。既然您想开诚布公地谈谈,咱们就把话挑明。看来,要收场是来不及了,咱们要谈索性谈到底,把一个个话题都谈遍。(他瘸着腿走到酒柜边。)嗯哼。(他开了冰桶,拿起银铗,从从容容欣赏银铗上晶莹的冰霜。)玛吉声称我跟斯基普在我们离开老密西西比大学以后,加入职业橄榄球队是因为我们害怕成为大人……
(他拄着拐棍儿,拖着脚步,像个瘸子那样咯得咯得地走向台前。每当玛格丽特当众“朗诵”台词的时候总是走向台前,他也这样,眼睛朝场内观众看着,全神贯注,逼视的眼光牢牢抓住观众的注意力——一个精神颓丧、“温文尔雅的悲剧性”人物形象就足以说明“真相”。)
想要——一直配合传球——抛出的球远而又远,高而又高,这种高空传球只有碰巧才截得住,我们就是靠这种空袭出了名,所以我们就真的加入职业球队了,我们加入了,我们一直合作了一个季度,我们那种高空传球的空袭技术高超!——唉,谁知,那年夏天,玛吉呐,她对我下了命令说,要么马上结婚,不结拉倒,我就此娶了玛吉……
大阿爹玛吉那个功夫怎么样?
布里克(苦着脸)了不起!没人比得上!
大阿爹点点头,仿佛不出他所料。
那年秋天她跟“迪克西明星队”出外赛球。哎呀,她拼命装得像参加世界最盛大的球赛似的。她戴了一顶熊皮高帽子!人家称作皮毛高筒帽的、一件染色的鼹鼠皮大衣,染得血红血红的!真是胡闹!还租下旅馆的舞厅准备庆祝胜利,后来球输了,也不肯——退租……
玛吉真是猫!哈哈!
(大阿爹点点头。)
斯基普原来就有几分热度,后来倒恢复了,大夫也说不清楚,我又负了那个伤——在X光片上拍出来只是个黑影,还得了滑囊炎……
我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看电视转播我们的球赛,看到了斯基普绊倒失误,被罚出局时,玛吉跟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看到她靠在他胳膊上那副样子,我真是怒火中烧!不瞒你说,我想,玛吉一向都感到受冷落,因为我们两个除了同房之外,没什么更亲密的关系,其实跟两只猫儿打架也差不离……
就这样!她乘此机会去挑逗傻鬼斯基普。在老密西西比大学念书的时候,他原来只是个中下水平的学生,这点你知道不知道?!她净往他脑子里灌输那个胡编的下流念头,说我跟他两个人的情况简直就是住在这屋子里那一对搞同性爱的宝货,杰克·斯特劳和彼得·奥契洛!可怜的斯基普啊,他竟跟玛吉睡了觉来证明这种说法是没影儿的事,可是这办法也不成,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斯基普就此彻底垮了,没人像他这么快一下子成了个醉鬼,也没人像他这么快一下子就死在这上面……
这下子您听了可满意了吧?
大阿爹留神听着他这番话,一边细细分辨着这话的真假。眼下他看看他儿子。
大阿爹
你满意了吗?
布里克满意什么?
大阿爹那番荒唐的鬼话!
布里克哪儿荒唐?
大阿爹那番话里漏掉了什么啦。你漏掉了什么?
过道里电话铃响了起来。布里克恍若大梦初醒,想起了什么,一下子眼光落到电话铃声响处。
布里克对了!我漏掉说斯基普打给我一个长途电话,在电话里他醉醺醺地向我坦白,我把电话挂断了!这是我们两个一生中最后一次交谈……
过道里有个温柔和模糊的声音接着电话,电话铃声止。
大阿爹你挂断了?
布里克挂断了。耶稣呐!得……
大阿爹这会儿好歹——咱们总算把你所厌恶的谎言,以及你借酒来排解的这个厌恶心情追查到底了,布里克。你一直在推卸责任。这个厌恶欺骗其实就是厌恶你自己,
你呀!宁可替你朋友掘好坟墓,再把他一脚踢进坟里去,也不愿跟他一起面对真实情况!
布里克
他的真实情况,不是
我的!
大阿爹他的真实情况,就算是吧!可是你不肯跟他一起面对这真实情况!
布里克谁
能面对真实情况呢?
您能吗?
大阿爹孩子,你可别再推卸责任啦!
布里克
这些祝寿辞怎么样,大家都祝您长命百岁,其实除了您之外,大家都知道没这么回事!
(不知是谁在过道里接电话,发出一串尖锐刺耳的笑声;听得见这声音在应道:“不对,不对,你完全搞错了!真是乱弹琴;你疯了吗?”
布里克猛省到自己说漏了嘴,顿时吓得屏住气。他瘸着腿走了几步就愣住了,不敢朝他父亲那张大吃一惊的脸看,只说道。)
咱们,咱们,这就出去吧。
大阿爹冷不防一步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拐棍儿,仿佛两人在争夺一件武器似的。
大阿爹噢,不成,不成!谁也不能出去!你刚才打算说些什么?
布里克我不记得了。
大阿爹“大家都说您长命百岁,其实谁都知道没这回事”?
布里克哎呀,要命,大阿爹,算了吧。到外面阳台上去,看看他们替您做寿放的焰火吧……
大阿爹你赶快先把刚才缩回去的那句话说说清楚。“大家都说您长命百岁,其实谁都知道没这回事。”你刚才是这样说的吧?
布里克嗨,您听着。我没那根拐棍儿也能到处走,如果硬要我这样的话。不过,如果我用不着像人猿泰山那样荡来荡去的话,靠家具和玻璃器皿要方便得多。
大阿爹
把你刚才说的话说个明白!
在他背后,半空中腾起一缕绿幽幽的焰火。
布里克(吮吸着酒杯里的冰块,话也说得口齿不清了)把这地方送给古柏和梅,以及他们那五个一模一样的小猴儿。我只要……
大阿爹
你刚才说“把这地方送给……”?
布里克(神志恍惚)奈尔盆地这一边的两万八千英亩肥田。
大阿爹谁说我要“把这块地方送给”古柏或任何人?今儿个是我六十五岁大寿!我还有十五年到二十年好活呢!我一定比你活得长!我还要埋你入土,还得替你买棺材!
布里克那还用说,长命百岁。咱们去看焰火吧,咱们走吧。
大阿爹说谎,他们一直在说谎?诊所的化验报告?他们真的,他们真的——查出什么了,说不定是癌?
布里克欺骗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喝酒是一条出路,死亡是另一条出路……
他从大阿爹放松的掌心里夺过拐棍儿,冲到阳台外,门也不关。
听到《摘棉歌》的歌声。
梅(出现在门口)
哎呀,大阿爹,摘棉花的庄稼人来为您唱歌了。
大阿爹(沙哑地呼喊着)布里克,布里克!
梅他在外面喝酒呢,大阿爹。
大阿爹布里克!
梅听到他话音里怒气冲冲,不由吓得退下。孩子们学着大阿爹的腔调喊着布里克。大阿爹的脸顿时变成槁木死灰。
半空中腾起一道焰火。布里克又摇摇摆摆走进屋来,步子缓慢、庄重,十分清醒。
布里克很抱歉,大阿爹。我的脑子再也不管用了,我很难懂得人家多么计较生死问题或什么的,我只计较瓶子里还有没有酒,所以我说话不假思索,说了算数。从某种方面来说,我不比别人好,从某种方面来说,我比别人坏,因为我简直不算活着。也许正因为人家活着,所以才说谎,而我简直不算活着,所以偶尔说说真话——我说不上来,不过——反正——咱们一向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彼此就要讲真话……(静止片刻)您跟我说了!我也跟您说了!
一个孩子奔进屋内,抓起一把花炮,又奔了出去。
孩子(尖声嚷着)乓,乓,乓,乓,乓,乓,乓,乓!
大阿爹(脾气暴躁,一字一句说)
撒谎精——
狗娘养的——统统——见鬼去吧!
(他终于挺起身,向屋里的阳台门那头走去。走到门口,他回过身来看看,仿佛他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严重问题要说。接着他沉思了一下点点头,嗓门沙哑地说:)
好啊,统统都是撒谎精,统统都是撒谎精,统统都是要死的撒谎精!
(这句话说得很慢,很慢,带着极端嫌恶的心情。他走出屋去。)
撒谎!要死的!撒谎精!
他的声音消失了。有个孩子挨巴掌的声音。一阵没命似的哭喊传过屋子,传到了过道门外。
灯光渐暗,幕渐下,布里克兀自一动不动。
(陈良廷译)
【赏析】
《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是威廉斯中期创作的一部最重要的作品。它于1955年3月24日在纽约莫罗斯科剧院公演,连演694场。该剧的演出引起评论界极大的反响,各种评论意见分歧很大。尽管如此,剧本还是为作者赢得了第三次纽约戏剧界评论奖和第二次普利策奖。
该剧的表层故事和主题是对于家族遗产的争夺。大阿爹得了癌症,他那庞大的遗产究竟由谁来继承?大儿子夫妇俩和小儿媳之间展开了争夺。从制造舆论到使坏心眼,大儿子夫妇先是不断暗示布里克和玛格丽特没有后代,再攻击布里克的酗酒和一事无成,甚至在晚上偷偷观察弟弟与弟媳房里的动静,也算是煞费苦心。而小儿子一方,偏偏布里克对遗产不感兴趣,使得玛格丽特更为焦心和着急,从代丈夫给公婆送生日礼物,讲哥嫂、侄儿女的坏话,直至撒下谎言说自己“怀孕”了,都只是为了那两万八千英亩肥田。威廉斯表现了人在物欲面前的贪婪和自私,家庭人伦亲情的丧失。那只“热铁皮屋顶上”焦躁不安的“猫”既是玛格丽特,也是大儿子古柏和他的妻子梅。
表现南方家族间为“财产”争夺而尔虞我诈,令人想起另一位美国剧作家丽莲·海尔曼的《小狐狸》。海尔曼将南方一个种植园家族中三兄妹为争夺利益,彼此机关算尽、扯开脸皮贪得无厌的嘴脸表现得淋漓尽致。《小狐狸》全篇的主题是单纯的,但威廉斯作品的主题并不如此单纯。
《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还有着它的深层故事和主题——那就是对于生活中真实和谎言、信任和怀疑的探究。其核心的情节为两个,一个是布里克和斯基普的关系——是同性恋还是非同性恋的友谊?但这部分的情节没有在剧本中正面演出,这是一段发生在过去的情节,它的真相是一个谜。威廉斯在情节的设计上是巧妙的。布里克的一蹶不振既可解释为他失去同性恋朋友的痛心,也可解释为他对“怀疑”的愤怒。究竟是谁无视事实?究竟是谁在说谎?威廉斯在剧本中并没有给以一个简单的清晰的回答,而让我们感到寻找生活“真实”的困难。另一个核心情节就是大阿爹的癌症真相——为了不使大阿爹过于痛苦,家人串通了医生,把他的癌症说成为肠痉挛,这一情节是在剧本中贯穿着争夺遗产的斗争正面表现的。这一隐一显的两个情节,互相交叉着,体现着关于真实与谎言的主题。
剧本第二幕,大阿爹与布里克的那一长段交锋,堪称整个剧作中最具亮点、最为光彩的一幕,本篇所选取的就是其中的核心段落。这段冲突的焦点是大阿爹一心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让布里克一蹶不振的。但威廉斯并没有就事论事地展开冲突,而是从这两个特定人物的身份出发,充分展现南方种植园家庭中具有代表性的父与子两代人,以及两种不同的文化、道德和价值观念的冲突。大阿爹在谈话中带出了他的发家史,从监工到合伙人到种植园主的历史;那种有了钱后藐视金钱、甚至藐视欧洲的得意;及至得了病后才知生命比钱更可贵的认识;但他所理解的生命力却又是玩女人的力气;他的身上浑身透露的是作为一代创业者、老种植园主充满活力的野气、狠劲和粗俗。短短的一场戏把这个“一生都像一只攥紧的拳头——使劲捶啊、揍啊、抡啊”的种植园主写活了。他以这块土地上两个原种植园主的同性恋故事告诉布里克,让他不用为自己的性取向痛苦。他与布里克的谈话,更多的是希望把老南方种植园的精神传承下去。面对他的激动,布里克始终是饮酒,等待着那头脑中“咔哒”一响,随后宁静的那个状态。他是缺少“信念”的一代。这是两代人的“交心”,也是两代人的较量。及至谈话深入到布里克和斯基普的关系时,“交心”白热化了,一阵阵的刀光剑影,像“活体解剖”一样,直刺得布里克阵阵冷汗心发抖。
面对着父亲对于自己和斯基普关系的步步逼问,布里克即使已经难以招架了,但他还是极力否认。最后他以攻为守,把大阿爹癌症的“真相”告诉了他,轻轻的一句话就把大阿爹击倒了。这一幕最后一句台词是大阿爹说的“好啊,统统都是撒谎精,统统都是撒谎精,统统都是要死的撒谎精”、“撒谎!要死的!撒谎精”,随后大阿爹冲了出去。
生活中的真实是难以寻找,但生活中的谎言却无所不在。生日,祝寿词说得一个比一个好听,“大家都祝您长命百岁,其实除了您之外,大家都知道没这么回事!”古柏提出所谓保护家族利益的“托管”方案,其实那只是对他有利的计划;而玛格丽特为能在财产争夺中抢得先机,竟然谎称“怀孕”。威廉斯让我们看到了在遗产争夺战下的谎言。
威廉斯在这段戏中提出的又一深层次的思考是:“谎言”固然令人憎恨,但“谁能面对真实情况”呢?大阿爹不是欢欣鼓舞地接受大家骗他的“肠痉挛”的化验报告吗?一旦得知了真相,他的整个人也垮了。“谁能面对真实情况?”这是布里克对大阿爹的发问,但也坦露了他的内心。他口口声声说他和斯基普是纯洁的友谊,这真的是他“面对的真实情况”吗?他和斯基普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以布里克说:“欺骗是我们的生活方式。”
评论界对剧本最大的争议是剧本中表现的同性恋问题。讲到同性恋,会让人想起威廉斯本人的性取向,因为他本人也是一个同性恋者。而他生活的年代就像李安导演在《断臂山》中表现的那样,是一个同性恋还不为人们理解的年代,正如威廉斯在舞台指示中写的:“斯基普就是死也不承认他们之间有这回事。如果真有这回事,在他们生活的这个社会里,要‘保全面子’也硬是不能承认,这一点也许正是布里克借酒排解自己所厌恶的‘欺骗’的实质。”在生活中威廉斯本人也不能“面对真实情况”,直到1970年,59岁时才在一次电视采访中公开承认自己的性取向。联想到威廉斯在《欲望号街车》中将白兰琪的小丈夫写为同性恋,再到《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中布里克和斯基普关系的设计,让我们看到了他的“同性恋情结”,以及内心深处的“深深郁积”。
这出戏把整个戏剧冲突集中在南方一种植园家庭中展开,不像《玻璃动物园》,也不像《欲望号街车》,仅仅表现南方妇女的失落和失意,而是表现整个南方的失落和失意。在历史的进程中,南方的文明、南方的道德、南方昔日的光荣化作了一片片碎片凋零了。就像陷入了情感混乱和缺失道德责任心的布里克一样,没有活力了!
在以往的创作中,威廉斯喜欢给剧作分场而不分幕;受现代创作观念的影响,场景的变化也比较多。《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是威廉斯的一出极力按照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三一律”剧作法创作的作品。全剧总共只有三幕集中而不再分场的戏。在时间的安排上,威廉斯一再强调三幕剧之间时间上的衔接。第一幕开场为“夏天的傍晚”,第二幕的舞台指示是“时间紧接上幕”,第三幕的舞台指示依然强调“时间紧接上幕”。而整出戏的舞台场景也只有一处,就是“密西西比河三角洲种植园一座公馆的卧室兼起居室”。主要的戏剧动作也是围绕着“遗产的争夺”而展开的。整个作品结构非常紧凑,剧情几乎可以不闭幕地一气演出,再加上连贯性极强的悬念和各种戏剧技巧的熟练运用,所以有人说,这是威廉斯的一个最戏剧化的作品。
这也是威廉斯的一出塑造男性形象胜于女性形象的作品。这部作品的第三幕有两个版本。第二个版本是原作完成后,听取了著名导演伊利亚·卡赞的意见后再写的。两个版本在表现大阿爹和布里克,以及玛格丽特三个人物时有些许的变化。在原版本中大阿爹不再出现,导演“感到大阿爹这个人物太生动了,太重要了,不能就此在戏中销声匿迹”。威廉斯自认为两个版本的第三幕都写得一样成功。在以后的演出中,选择原版和第二版的导演都有。
(周豹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