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英国]雪莱》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因窃火惠人而遭朱比特惩罚的普罗密修斯,被绑缚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已经三千年了。他虽为经年累月的痛苦而哀号,但丝毫没有屈服之意,并且坚信朱比特将被推翻的诅咒必会兑现,而朱比特则派来传令官宣布他将遭受新的折磨。大地母亲怜悯他的痛楚,召来一群精灵安慰和鼓励他,但普氏心中唯有对遥远的爱人、海神之女阿西亚的无尽思念,感到除了爱,一切希望皆是虚空。而阿西亚也在切盼着和普氏重逢,为达目的,她亲赴冥府,向冥王讲述普氏的遭遇,谴责朱比特的罪行。冥王听完后即直冲云霄,乘着“时辰”之车闯入天庭,将朱比特无情地赶下宝座。随后,大力士赫拉克勒斯解救了普氏,阿西亚和他终得团圆,他们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并吩咐时辰的精灵走遍凡间,用神奇的法螺向人们播撒爱的音乐。旧时代被埋葬了,整个宇宙都在欢呼着新生,诗歌、艺术和科学将为世人所享,“爱”将替代“恐惧”,世界将会变成乐园,温和、美德、智慧和忍耐将会重建大地。
【作品选录】
第一幕
印度高加索冰山的深谷。普罗密修斯被绑在悬崖上。潘堤亚和伊翁涅坐在山脚下。时间是夜晚。随着剧情的进展,天光逐渐发亮。
普罗密修斯一切仙神妖魔的君王呀,所有那些
麇集在各个光亮和转动的世界上的
精灵,除了一个以外,全部由你主宰!
可是亿兆生灵中就只你我两个人
睁着夜不交睫的眼睛对它们了望。
且看这大地,上面繁殖着你的奴隶,
你竟然拿恐怖、怨艾和绝望
去酬报他们的顶礼、祈祷和赞美、
艰苦的劳动以及大规模伤心的牺牲。
至于我,你的仇人,恨得你两眼发黑,
你却让我在我的痛苦和你的迫害中,
取得了权威和胜利,丧尽了你的威风。
啊,三千年不眠不睡的时辰,
每一刻全由刺心的创痛来划分,
每一刻又都长得像一年,刻刻是
酷刑和孤独,刻刻是怨恨和绝望——
这些全是我的王国。它比你打从
你无人羡妒的宝座上所俯瞰的一切
要光荣得多,啊,你这威猛的天帝!
你可不是万能,因为我不肯低头
来分担你那种凶暴统治的罪孽,
宁愿吊了起来钉在这飞鸟难越的
万丈悬崖上,四处是黑暗、寒冷和死静;
没有花草、昆虫、野兽,或生命的音容。
啊,我呀,永远是痛苦,永远是痛苦!
无变、无休,也无望!我却依然存在。
我问大地,千山万岳有否感知?
我问上天,那无所不睹的太阳
有否看见?再有那茫茫的大海,
有的时候汹涌、有的时候平静——
这是上天千变万化的影子,
散落在下界——我不知道它那些
澎湃的浪涛可曾听得我的哀号?
啊,我呀,永远是痛苦,永远是痛苦!
寒冷的月亮把遍地的冰雪冻结成
水晶的枪尖,刺进了我的心窝;
锁链冷得发烫,啮进了我的骨骼。
生翅的天狗,它的嘴喙在你的唇上
沾到了荼毒,把我的心撕得粉碎;
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在周围飘荡,
这一群梦乡里的狰狞的幻象,
也来嘲笑我;还有撼山震地的恶鬼,
乘着后面的岩壁分了合,合了又分,
奉命来扭旋我创伤上的那些铆钉:
还有那喧嚣纷腾的无底深渊里,
风暴的妖精催促着咆哮的狂飙,
又把尖锐的冰雹乱丢在我身上。
可是我欢迎白天和黑夜的降临!
一个驱逐掉早晨灰白的霜雪,
另一个带了星星,又昏沉又缓慢地
爬上青铅色的东方;他们会带来
一个个没有羽翼、匍匐前进的时辰,
里面有一个——像幽黑的神巫驱赶祭牲,
他会拖曳了你,残暴的皇帝,来亲吻
这些苍白的足趾上的血渍,这些足趾
也许会把你踩死,要是它们不厌恶
这种慑服的奴隶。厌恶!不!我可怜你。
何等样的毁灭将要在广漠的穹苍里
搜捕你,你却丝毫没有抵抗的力量!
你的灵魂将为了恐怖豁然裂开,
张着口好像里面有一个地狱!
这些话我说来难受,因为我不再愤恨,
痛苦已经给了我智慧。可是我要记住
当年对你的诅咒。啊,山岳呀,
你们多音的回声,在瀑布的水雾里,
曾响应过那一篇说话,像咆哮的雷鸣!
啊,溪流呀,你们被皱起的寒霜冻僵,
听得了我的声音浑身颤动,又战栗地
爬过辽阔的印度!啊,静穆的空气呀,
燃烧着的太阳走过你,也敛起光芒!
啊,旋风狂飙呀,你们收起了羽翼,
悬在死寂的深渊里,没有声息和动静,
像那比你更响亮的雷阵一般,把岩石
当作窝巢!假使我的言语当时有力量,
虽然我改变了,心里恶毒的念头
都已死亡;虽然一切仇恨的记忆
都已消灭,可别叫这些话把力量失去!
我当时诅咒了些什么?你们全听见。
声音一(从山岳中来)
一共三个三十万年里
我们伏在地震的床席上:
像人类受到恐怖而抖颤,
我们在一起胆战心荡。
声音二(从源泉中来)
霹雳灼焦了我们的水流,
我们都沾上鸩毒的血浆,
我们经过了荒野和城市,
被喊杀声吓得不敢声张。
声音三(从空气中来)
自从大地苏醒,我便把
瘠土饰上了奇异的色彩,
我宁静的休息又时常被
碎心的呻吟摧残破坏。
声音四(从旋风中来)
无休无止的岁月里,我们在
这些山岳之间飞舞翱翔;
无论是雷阵,或火山爆裂,
无论是天上或地下的力量,
从不曾使我们惊惶慌张。
声音一
我们雪白的峰顶从不俯首,
听到你烦恼的声音却会低头。
声音二
我们从没有带了这种声音
去到印度洋波澜的中心。
有位舵工在咆哮的海洋里
睡觉,仓皇地在甲板上惊起,
听见了便嚷一声:“大难来咧!”
立刻像汹涛一样疯狂地死去。
声音三
宇宙间从没有如此可怕的
言辞,打碎我静寂的王国:
创伤方才收口,那黑暗
却又鲜血一般将白日淹没。
声音四
我们向后退缩: 毁灭的幻梦
把我们追赶到冰冻的岩洞,
我们只得沉默——沉默——沉默,
虽然沉默是无穷的苦痛。
大地巉岩峭壁上那些没有舌头的洞窟
当时都呼号着,“惨呀!”茫茫的青天
也回答说,“惨呀!”多少黯淡的国家
都听见紫色的海浪冲上了陆地,
对着一阵阵刮面的狂风怒吼着,“惨呀!”
普罗密修斯我听见许多声音: 并不是我所发出的
声音。母亲呀,你的儿子们和你自己
竟怨恨着我;要不是我意志坚决,
你们在神通广大的岳夫的淫威下,
都得像晨风前的薄雾一般消散。
你不认识我吗?我便是“提坦”。我把
我的痛楚,在你们那百战百胜的
仇敌前面,竖起了一座阻挡的栅栏。
啊,岩石胸膛的草坪,冰雪喂哺的溪流,
它们都横躺在凝冻的水气底下,
我曾经和阿西亚在它们阴凉的
树林中闲荡,从她可爱的眼睛里
吸取生命。那个知照你的精灵,为什么
现在不愿和我说话?我正像去拦阻
恶鬼拖拉的车辆一般,独力拦阻住
那个至尊无上的统治者的欺诈和压迫:
他把痛创的奴隶的呻吟声装满了
你们昏暗的峡谷和潮湿的蛮荒。
弟兄们!为什么依旧不回答?
大地他们不敢。
普罗密修斯有谁敢吗?我再想听一听那个诅咒。
啊,耳边起了一片可怕的嘁喳的声音!
简直不像声音: 尽在耳朵里哜嘈,
像闪电一样,在打雷前忽隐忽现。
说呀,精灵!听你零落破碎的话声,
我知道你一步步在走近,又在爱。
我怎么样诅咒他的?
大地你不懂得
死鬼的语言,你如何听得清楚?
普罗密修斯你是一个有生命的精灵;请你说。
大地我不敢说生灵的话,只怕凶暴的天帝
会听到,他会把我绑上虐酷的刑轮,
比我现在身受的磨难更要痛楚。
你是如此的聪明和善良,虽然神道
听不出,可是你比神道更有力量,
因为你有智慧和仁慈: 仔细听吧。
普罗密修斯惶恐的念头像黑暗的阴影,朦胧地
掠过我的脑际,又是快又是深浓。
我感到眩晕,像是牵缠在恋爱之中;
可是这并不愉快。
大地不,你听不出来:
你是永生的,你完全不懂这一种
只有会死的才能懂得的言语。
普罗密修斯你是谁,
啊,你这一个悲切的声音?
大地我是“大地”,
你的母亲;当你像一朵灿烂的云彩,
一个欢欣的精灵,从她胸怀里上升,
她的石筋石脉,直到那棵在寒空中
抖动着稀零的叶子的参天大树,
连最后一丝纤维里也有快乐在奔腾!
听到了你的声音,她伤心的儿子们
都抬起他们磕伏在尘垢中的眉毛;
我们那位万能的暴君也心惊肉跳,
脸变白,他便用霹雳把你锁在此地。
当时只见那大千世界在我们周围
燃烧和转动: 他们的居民看到了
我滚圆的光亮在辽阔的天空消失;
怪异的风暴把海水掀起;那地震
所裂破的雪山都喷出了火焰,
满头不祥的赤发不顾一切地撒野;
闪电和洪水在原野上四处骚扰;
一个个城市中长满了青绿的荆棘;
枵腹的虾蟆在奢乐的房中挣扎爬行:
瘟疫和饥荒一同降临在人类、野兽
和虫豸身上;花草树木都得了恶症;
麦田、葡萄园和牧场的青草中间
蔓生着芟除不尽的毒莠,吸干了水
使它们无法滋长,因为我苍白的
胸脯为了忧伤而干涸;那稀薄的空气——
我的呼吸——沾染着做母亲的怨愤,
对着她孩子的破坏者喷射。不错,
我听到过你的诅咒,如果你记不得,
好在我的无量数的海洋和溪流、
山岳、洞窟、清风和浩荡的天空,
以及那些口齿不清的死亡的幽灵,
他们都珍藏着那一篇咒文。我们
私下在欢欣和希望这谶语会实现,
但是不敢说出口来。
普罗密修斯可敬的母亲!
一切生存在世上受苦的都从你那里
多少得到些安慰;即使是短暂的
鲜花、水果、快乐的声音和爱。
这些我也许难以获得,可是,我求你,
不要拒绝我听一听我自己所说的话。
大地一切都会对你说。但等巴比伦变灰尘,
魔师左罗亚斯德,我的死去的孩子,
走在花园里碰到他自己的幻象;
看见了人类的最下层,幽灵的显形。
你得知道这里有生和死两个世界:
一个就在你眼前,可是另一个
却在坟墓下面,那里居住着
各式各样的影子,他们思想和生活,
直到死亡把他们聚在一起,永不分离;
那里还有人类一切的邪思和好梦,
一切信仰的创造和爱情的期望,
一切恐怖、奇怪、崇高和美丽的形状。
那里,悬挂在旋风居住的山岭中间的
是你那痛苦挣扎的魂灵;一切的神道
都在那里,一切无名世界上的权威,
庞大显赫的鬼怪;英雄、凡人和野兽;
还有冥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还有他,那位至高无上的暴君,坐在
他金碧辉煌的宝座上。儿呀,
他们有一个会说出大家记得的诅咒。
随你去召唤哪一个的鬼魂:
你自己的也好;朱比特的也好;
哈得斯和堤丰的也好,或是自从你
遭难以后,打万恶丛中产生出来
一直在蹂躏我惶恐的儿子们的
那些更有力量的神道也好。
你问,他们一定会回答: 对于那个
至尊的报复便会传遍渺茫的空间,
正像雨天的风声穿过荒废的门户,
走进倾圮的宫殿。
普罗密修斯母亲呀;别再让
我口里说出什么恶毒的辞句,
或是什么像我说过的那种言语。
啊,朱比特的幽灵,快上来!快现身!
伊翁涅
我的羽翼掩住了耳朵;
我的羽翼遮住了眼睛:
可是穿过温柔的翎毛,
穿过整片银色的阴影,
看到一个身形,听得一阵声响;
希望它不是来损害你,
你已经有了这许多痛创!
我们早晚看守在你身边,
免得我们亲姐姐要关念。
潘堤亚
这声音像九泉之下的旋风,
像地震、像火烧,又像山崩;
那形状像声音一样令人惶恐,
深紫的衣服,上面缀着星辰。
他那只青筋暴露的手中
撑着黄金的皇节,傲视阔步,
走过那一堆堆迂缓的云丛。
他面貌残酷,可是镇静、威武,
他宁愿辜负人,不愿人辜负。
朱比特的幻象
为什么这怪异世界的神秘力量,
用了狂风暴雨,把我这个虚无缥缈的
魂灵驱赶到此?是什么生疏的声音
在我嘴唇上跳动——完全不像
我们苍白的民族在黑暗里面,
那种叫人听了汗毛直竖的口吻?
再说,骄傲的受难人,你是谁?
普罗密修斯你这硕大的幻象,一定是他的替身。
我便是“提坦”,他的仇人。你且把
我希望听到的话一句句讲出来,
即使没有思想来指导你空虚的声音。
大地听吧,可是你们决不能发出回声;
一切灰色的山岳和古老的树林,
厉鬼作祟的溪泉,仙人居住的洞窟,
环绕岛屿的河流,快静心倾听,
倾听你们还不敢出口的言辞。
朱比特的幻象一个精灵捉住我,在我肚子里说话:
它撕裂我好像雷火撕裂着乌云。
潘堤亚瞧呀,他怎样抬起他巨大的脸盘,
天也变色。
伊翁涅他讲话了!啊,快遮住我!
普罗密修斯我看了他这种傲慢的冷漠的举止、
坚定的轻蔑和镇静的怨恨的表情,
还有用冷笑来自嘲的绝望的态度,
我的那个诅咒就像是白纸上的黑字,
浮现在我眼前。好吧,你讲!快讲!
幻象
恶魔,我不怕你!我又镇静,又坚定,
尽你用阴险毒辣的手段来折磨我;
你是整个仙界和人类的暴君,
就只有一个,你可没有法子收服。
尽你在我头上降下一切灾殃、
骇人的疫疠、丧魂失魄的恐慌;
尽你用寒霜和烈火交替着
侵蚀我,或是在伤人害物的
暴风雨里面,带来了狂怒的雷电、
刺骨的冰雹,还有大队的魔鬼和妖仙。
好吧,尽你狠心做。你原是无所不能。
我给了你权柄,让你去控制一切,
就只管不住我的意志和你自身。
尽你在灵霄殿上传令把人类毁灭。
尽你叫凶恶的精灵,在黑暗里,
作践所有我心爱的东西;
尽你用极刑来发泄仇恨,
来虐待我,同时也虐待他们;
啊,只要你在天宫里做一天皇帝,
我便一天不想安睡,一天不把头低。
啊,你是天帝又是万物的主宰,可是
你把你的灵魂充塞了这患难的世界,
天上地下形形色色的东西,见了你,
都惶恐膜拜: 你这威震遐迩的冤家!
我诅咒你!但愿苦难人的诅咒
像悔恨般抓紧你这虐待他的仇敌;
直至你无尽的生命变成了
一件捆在身上脱卸不掉的毒袍;
你万能的威力变成了痛苦的皇冠,
像闪烁的金箍把你涣散的头脑紧缠。
凭我诅咒的力量,让你的灵魂里
积满了孽障和罪愆,一旦发现天良,
你便遭殃;你在孤寂中自怨自艾的
痛楚,将会像地一般久,天一般长。
且看你,现在坐得十分安详,
真是一座惊心动魄的偶像,
但等那命定的时辰来临,
你准会显露出你的原形。
作恶多端无非是白费一番心血,
千载万世要受到大家的嘲笑和指斥。
普罗密修斯这些是我说的话吗,亲娘?
大地是你说的。
普罗密修斯我真懊悔;言辞是这样的刺人和无聊;
忧伤会使人一时盲目,我正是如此。
我并不想叫任何生灵痛受煎熬。
大地
悲切呀,啊,我多么悲切!
岳夫居然要把你来消灭。
海和陆呀,快快来哀哭怒号,
伤心的大地自会同声悲悼。
吼叫呀,一切死亡和生存的精灵,
你们的安慰和保障已被摧毁,消灭干净。
……
(邵洵美译)
【赏析】
有理想的诗人并不罕见,但能将此理想诉诸想象,展开一场必然以此理想为归宿的戏剧,则并非一般诗人所能为。但丁和歌德无疑都是此中高手,而在《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里,雪莱之想象的规模虽难比两位大师,但其想象的才情和光辉却并不逊色,诚如他自己所言,这是他“最好的诗”。雪莱翻译过但丁和歌德,对于两位大师肯定是非常熟悉的,或许,正是从他们那里学习到以戏剧方式克服单纯抒情之局限的方法,因为正如他在《诗辩》中所说:“戏剧,是一种可以把更多种诗情的表现结合在一起的形式,因此比别种形式更能显出诗歌和社会利益间的联系。”强调这一点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在一般人的眼里,雪莱的形象主要是靠那些自我色彩极浓的抒情诗所赋形的,而且这一形象也成为他们评价雪莱的主要依凭,显然,如此狭隘的视角对于真正认识雪莱的价值是极为不足的。
对于这部诗剧的意义,传统评论倾向于作政治视角的解读,并据此去分析诗歌的象征含义。其解读的思路大致是在19世纪初英国劳资矛盾冲突日益加剧的历史背景下,把那个在剧中控制着“整个仙界和人类的暴君”朱比特,视为英国专制统治的象征,而与朱比特对立的普氏形象,则被认为寄寓了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反抗专制统治、争取自由解放的革命精神,同时也体现了诗人自己的坚定立场、伟大品格及崇高理想。这一阐释的重心是很明确的,即这是一部政治抒情诗剧,而雪莱在写给其朋友米德的信中却这样说道:“《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在精神上纯粹是哲理诗。”可见,虽然不可否认这首诗确实有对于当时英国乃至欧洲现实的某种影射,但雪莱本人却更看重这首诗的形上含义。那么,究竟怎样解读才更为贴近作者的原意呢?
要做到这一点,确立这一认识是非常重要的,即如果认为那些伟大的诗人更为相信现实的变革,而不是观念和想象的力量对于人心以及世界的改造,那么,对于他们的写作热情则是难以理解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得承认常人和诗人的区别,正在于他们相信常人视之为虚幻或不切实际之物的真实,与常人偶尔产生幻觉和想象不同,伟大的诗人或许整个地沉浸于他们的想象世界里,并以此作为他们几乎全部的生活;所以,他们生活于想象世界中的能力不是常人所能相比的,这也正是他们总能超脱于世俗凡常的困扰之外,而孜孜不倦于精神创造的根本原因。博尔赫斯曾经驳斥那种认为《神曲》的世界是一种幻觉的说法,因为在他看来,那么长的幻觉是不可能的,而但丁之所以能做到,乃是因为他对其笔下的一切都信以为真的缘故。或许这样的评价用在雪莱的身上也同样贴切,即他对于他所想象世界的真诚信念是不亚于但丁的,这也符合于他作为一个新柏拉图主义者的特点,即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思想,万物就是一层层的思想,宇宙本身也无非是各种思想、意象和观念凝聚而成的庞大集合体。
但雪莱的想象不是任意的,它由其纯洁的信念所激发,这纯洁的信念,即善与自由,乃是其全部想象的出发点和归宿点,而普氏则被雪莱视为维护这一信念之斗士的最为典范的形象,这是因为在他看来:“普罗密修斯非但勇敢、庄严,对于万能的威力做着坚忍的抵抗,而且毫无虚荣、妒忌、怨恨,也不想争权夺利……始终是道德和智慧的十全十美的典型,动机既纯正,目的又伟大。”但实际上,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典型”乃是雪莱改造而成。因为在埃斯库罗斯的同名剧作里,他假定朱比特和他的囚犯最终言归于好,接着赫拉克勒斯便奉了朱比特的命令,把普氏从羁囚中释放出来。对此,雪莱在该剧序言中明确表示,他根本反对这个软弱无力的结局,因为叫一位人类的捍卫者去同那个人类的压迫者和解,这部寓言的道德意义可能就完全丧失了。这个改造过的普罗密修斯具有雪莱所称赏的全部品质,如勃兰兑斯所言:“他是慈善人性的精灵,由于对邪恶的原则进行斗争而在难以计数的漫长岁月里遭受压制和折磨——而折磨他的并不仅限于代表邪恶原则的势力,而且也包括其他一切,甚至包括那些善良的元素或精灵,他们由于受到欺骗而把邪恶视为必然和正确。他是只能被囚禁住一个时期的精神,不论这一时期多么久长,终于有一天,万物欢腾,他获得了解放——他是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终于胜利了的普罗密修斯,一切元素,一切天体,都向他欢呼祝贺。”
为展开这一场观念的戏剧,像在《西风颂》中所做的那样,雪莱调动一切自然意象为其服务,这正是其想象才情的特点所在。雪莱曾把他那高度灵敏的感受能力,和变色龙及含羞草相比,曾在一封信里说他懂得“感觉里面那些微妙和深奥的地方,不论关于自然界的表象或是环绕在我们周围的一切生物”。可以想象,雪莱眼中的自然和常人眼中的自然肯定是不一样的,那里是一个精灵藏身的神秘世界,时刻上演着一幕幕精神的戏剧。因此,要让雪莱接受机械的物理世界是断无可能的,正如要但丁接受一个没有伦理秩序的宇宙图像也不可能一样,这又一致地表现为两人尽可能地赋予宇宙间一切事物以想象的价值,可以说,在这一点上两人具有类似的典范性。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剧第四幕,诗人的想象不仅宏大、奇特,而且精微,但如雪莱夫人所说:“要了解散布在这首诗里面的神秘的意义,必须有同他自己一样的精致和深刻的头脑。”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任何关于这部诗的阐释都应有它止步的地方,然而,这并非阐释的遗憾,而是对诗人天才的敬意。
(邱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