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蠡甫译 李长山《儿子的否决权》短篇小说名著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 伍蠡甫译李长山

【原文作者】:哈代

【原文作者简介】:

托马斯·哈代(1840—1928),英国人、小说家。他于1840年6月2日生于英国西南部多塞特那多切斯特一个小村庄上博克汉普顿。8岁开始在村里上学,1856年离开学校,给一名建筑师当学徒,同时自学希腊文。1862年,他前往伦敦,在名建筑师布洛姆菲尔德手下当绘图员,并在伦敦大学皇家学院进修近代语言,特别是法语。1867年重返故乡,仍操旧业。1885年,哈代在多切斯特郊区自建马克斯门住宅,遂在此定居直至逝世。

哈代的文学创作以诗歌开始,后因无法以写诗维持生活,转而从事小说创作。《德伯家的苔丝》是哈代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也是一部震撼人心的悲剧作品。哈代晚年享受到英国人最高的推崇。1928年1月11日去世。

【原文】:

一个人要是从后面来看这栗色头发,会觉得那是一桩奇迹,也是一种神秘。这头发上罩着一顶黑色獭皮的高帽子,帽子上还插着一束黑色的羽毛,显得帽子更加高。帽子下面露出一股一股的长头发,它们是先编成一根一根小辫子,随后又绞成几根大辫子,再盘绕起来,就象编好在一个篓子上面的灯心草。把头发弄成这般模样,可以算是很少见的、一个精巧艺术的例子,虽然带点原始的风味(1)。谁都明白,这样编好和盘好的一股股头发,可从经得起一年,少说点也经得起一个整月,都不会散开来;但是每天到了睡觉的时候,这个仅仅保持了一整天的编盘好的头发,又照例得统统拆散,就好象让一件成功的艺术制作,毫不在意的便给糟蹋掉了。

而且可怜的是,她完全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来干这桩事。她没有女佣,盘弄头发几乎是她足以自豪的唯一的成就。因此她也就不惜天天这样辛苦了。

她是一个年纪还青、身体却不很健全的妇人——但也还不是一个长年患病的人。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椅下装着轮子,被推到那圈绿色草地的前方,停在一座露天音乐台的附近,那里正在举行一个音乐会,时间是温暖的六月的下午。这类音乐会,对于伦敦近郊所有那些小型公园或人花园来说,还算有相当的地位,是由一个地方性的什么协会合力举办,来给某项慈善事业筹款的。虽说除了这最近的地区以外,谁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末一桩慈善事业,或者这末一个乐队,或者这末一座花园,然而在这块草地上却挤满了兴趣很高的听众,他们关于所有这类的事情,却都头头是道。在一座大城市里,真可以说是世界之中还有世界。

当一个一个的乐曲在演奏着的时候,听众里面有许多人注视那位坐在椅中的妇人。由于她是处在显著的位置,那披在脑后的头发,就惹得大家去细细观赏。她的脸不容易看得清楚,但是,方才所说那编得巧妙的发辫以及白的耳朵和耳边的短发,还有尚未松驰的皮肉、颜色也还未苍白的腮形成了一道曲线——所有这些成为一个标记,引得大家去期望那正面该有一副姣好的容貌。一般说来,等到看了正面之后,象这类的期望时常会落空。至于目前的情况却是这样的:这个妇人把头一回,终于显露了她自己,原来她倒不象她背面一些人所设想甚至希望的那般貌美——而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会是这样的。

还有一点(哎!他们这样的埋怨未免太庸俗了),她也没有象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年青。然而,毫无问题,她的面貌是动人的,并且一点也没有病容。每当她回过头来和一个男孩子说话,她脸上那些细微的部分便陆续展露出来。这男孩有十二、三岁,站在她身旁,他的高顶帽和外衣的式样,说明了他是在公立学校里念书。紧靠近她俩的那些人,能够听到他管她叫“母亲”。

独奏的节目终了,听众也散了,有许多人出去的时候,特意拣了一条路,可以很近地掠过她的身边。差不多所有这些人都回过头去,把这位引人入胜的妇人,全面的、逼近的看了一下,而她呢,老是呆坐椅上,直等到空出一条够宽的路,可以把她送出园去,而不致遇到什么阻碍。她好象盼望他们都向她瞥一眼,又好象不惜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抬起头来,以自己的目光去迎合那些望着她的目光,这时候,她的眼珠就显出是温和的,棕色的,一往情深的,还带点凄惋的情绪。

她给送出这公园,经过行人道,直待看不见了,一路上这学生总走在她身边。有些人望着她出去,彼此之间问长问短,终于得出一个答案,那就是,她是邻近一个教区(2)的在职牧师的第二位太太,并且她的脚是跛了的。很多人都相信,她是个有着一段历史的妇人——那历史是清白的,但是带有不是这样便是那样的一番身世。

一路回家的时候,这男孩子挨近她的身边走,和她谈话,说是希望父亲不会因为她俩出来,独自一个耽在家里而感到寂寞。

“过去几个钟点里,他一直那样的舒服,所以我相信此刻他是不会觉得冷清的,”她回答。

“亲爱的母亲,‘父亲’的代名词‘他’,是第三人称,后面所用的行动词‘是’也该是第三人称,不能用第一人称或第二人称!”(3)这个在公立学校念书的男学生大声说,他这种挑剔显得很不耐烦,几乎流为粗暴了。他又说,“到了今天,你也应该懂得这些了!”

他的母亲连忙照样改正,并不埋怨他这样的做法,也不去报复一下子,虽然这时候她本也可以吩咐儿子,揩一揩他那张沾满了饼屑的嘴。原来他衣袋里藏着一块饼干,偏偏不把它掏出来,就偷偷地吃了。在这以后,这美丽的妇人和这男孩就一声不响,又往前去。

这个语法的问题和她的历史有关系,她现在也显然为了这个问题而精神恍惚,多少有些伤感起来。读者们也许可以这样假定:她正在怀疑,自己既然因为照着以往的那样过日子,才会演成象今天这般的结果,那末在她说来,那样的过日子究竟是不是个聪明的做法呢?

在北威塞克斯的一个遥远的角落里,离开伦敦四十哩,靠近那个很繁荣的阿伯力坎镇(4),有一个美丽的乡村,村里有一座教堂和一个在职牧师的住宅。这地方她很熟悉,可是她的儿子从来不曾见到过。这里也就是她的故乡,叫做该米德,与她目前这种情况有关的第一桩事情,便是发生在这里,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

说起她这个微不足道的悲欢离合的悲喜剧,其中第一幕便是她所尊敬的丈夫的第一位夫人的逝世。这桩事,她如今还记得多么清楚。那是发生在一个春天的傍晚,许多年来,直到现在,代替着第一位夫人的她,当时还是牧师家里收拾房间的一个女佣。

当一切的后事都已料理好,讣告也已发出,她就在这天晚上去看一看住在同一村里的她的父母,告诉他们这个不幸的消息。她推开一扇白色的活的半节门,望着那些向西高耸、遮断了天空里苍然暮色的树木,却看见有个人影站在篱笆那边。这时候,她并十分惊异,却装出象煞有介事,很调皮地嚷道,“啊,山姆,你这不是要吓唬我吗!”

这人是她相熟的一个青年园丁。她把最近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他之后,他们就站在那里,没有说什么。这两个年青人虽然都已有了心事,很是兴奋,却还能保持镇静,大凡人们已经接近悲剧却还不曾卷了进去的时候,他们都会有如此的精神状态。然而这场悲剧终于还是影响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那末,你现在是不是还照旧在牧师家里耽下去呢?”他问。

她以前几乎不曾想到这一点。“啊,是的——我也是这样想!”她说。“我想一切都还会照旧吧?”

他挨近她身边,陪她上她母亲家里去。忽然间他的手臂偷偷地搂着她的腰。她轻轻把这手臂推开;可是他又把手放回原处,跟着她便接受了。“事情是这样的,亲爱的索菲,你怎末知道你一定会耽下去呢?也许你该有一个家了;我准备有一天会送你一个家,虽说直到现在,我也许还没有准备好。”

“哎呀,山姆,你怎末可以这样急!我连‘我喜欢你’这句话都还不曾说过;全都是你自己要这样干,老是跟着我!”

“不过,要是说我没有象别的那些男子们一样,对你也曾试探一下子,那可就不对啦。”他俯身下去,要吻着她再告别,因为他们已到了她母亲的家门口。

“不,山姆,你不要这样!”她嚷道,用手去遮他的嘴。“在今天这样的夜晚,你应该更加严肃一点才对。”接着她跟他说了声“再会”,没有让他吻着,或是跟她进屋里去。

这位新近成了鳏夫的牧师,如今是个大约四十来岁的人,家世很好,并且没有孩子。他一向过着一种牢狱式的生活,跟外界隔绝。这是一部分由于他只喜欢和地主们往来,而此地偏偏没有长住的地主;同时也因为他丧偶以后,怕见外人的习惯更加厉害了。如今,大家更难得看到他了,至于外面的世界虽有所谓向前的发展,并且在种种运动之中表现着节奏和混乱,可是他对于这些已经更加不能投合了。他的夫人死后,有好几个月,他家里的开支依然照旧;厨子,打杂的女仆,收拾房间的女仆,以及出外跑跑的男仆,高兴就做活,或是不高兴就撇下不做——到底是怎样,牧师也都不清楚。这时候有人向他说,他的小家庭只剩下一个人,仆人们都似乎无事可做了。这话说得有理,所以才提醒他,于是他决定紧缩他的场面。但是他却给这个收拾房间的女仆索菲抢了个先,因为有天傍晚,她已说出她想离开他。

“为什么呢?”牧师问道。

“老爷,山姆·霍伯生要我嫁给他。”

“那末——你愿意出嫁吗?”

“不很愿意。不过我要是出嫁,就会有个住处了。我们已经听说,我们这些仆人中间总有一个,得要离开你这里。”

过了两天,她又来说,“老爷,如果你不情愿我走的话,我也不想马上就离开。最近山姆跟我吵了一场。”

他抬起头来望望她。他以前从未仔细的看过她,虽然他时常感到房间里她一来了便添上一股温和。她是多么象只小猫,活泼而又温柔!讲到这些仆人,只有索菲,是他所接近的,而且时常和她在一起。要是索菲走了,他又该怎末办呢?

索菲不走了,走的是别一个,往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特魏柯特先生,这位牧师,生病了,索菲端饭给他吃。有一天,她刚走出房外,牧师就听到楼梯上砰的一声响。原来她连人带饭盘滑倒了,把她的脚也蹩伤,站不起来。村里的外科医生给请了来;牧师的病逐渐痊愈,可是索菲倒有许多时候不能做活;医生告诉她,千万不可以再象往常那样多走动,或是去干那种需要久站的工作。等到她稍稍好了一些,她立刻独自一个人去和牧师谈话。。她说,既然医生嘱咐她不要来往的走动,而且她也真的不能多动,那末她就应该离开这里了。她很可以做些坐着做的工作,并且她还有一位姑母是个女裁缝。

牧师觉得她是为了自己才遭到苦痛,心里很感动,于是他大声说道,“索菲,快别这样想;跛也好,不跛也好,我不能让你走。你千万不要再离开我吧!”

他挨近她。虽然她还弄不清这是怎末一回事,可是她觉得他的嘴唇已贴在她的颊上。跟着他就要求索菲嫁给他。如果说索菲爱上这位牧师,这倒不见得全对,但是她对他却有一种尊敬,几乎到了崇拜的程度。即使她想离开他,可是她对于自己所认为如此庄严可畏的一个人物,简直不大敢拒绝,于是她就马上答应做他的太太了。

所以就有这样的事情:一个晴朗的早晨,教堂的几扇门都敞着,好让里面的空气流通,唱着歌的鸟儿鼓着翅膀,飞进教堂停在屋顶下面的悬梁上;这时候,在圣餐台前的栏杆那边,举行着一个几乎谁都不知道的婚礼。这牧师和附近的一个副牧师从一扇门进来,索菲从另一扇门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必须到场的人(5),因此没有好大工夫,就从这里出现了一对新婚的夫妇。

特魏柯特先生十分懂得,尽管索菲的人格是纯洁无瑕的,可是他走的这一步却断送了自己在社会上的前途,他既然明白这一点,所以就采取了相应的步骤。伦敦南部一个教堂里,有一位和他相熟的在职牧师,他设法跟那牧师对调,接着这一对夫妇,就赶快搬到那边去。他们既放弃了乡间自己美丽的房屋以及四周的大树小树和园地,换来一所窄小的、枯燥乏味的房子,位置在一条又长又直的街上;他们也放弃了他们不时听到的编钟齐鸣的宏亮悦耳的声音,换来孤钟独鸣的可怜的声音,使人的耳朵受不住。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缘故。不过,他们总算离开了每一个知道她以前地位的人;而且他们倘若耽在任何一个乡间的教区里,都得引起外间的注意,如今到了此地,这种注意毕竟减少了一些。

索菲这样的女子,是男子所能获得的最最美好的配偶,虽然在社会交际这方面,她有一些缺点。她对于琐细的家政,只要是关于穿衣和仪表方面的事情,都表示一种天生的兴趣;可是在所谓文化或教养上,所却不够敏感,不够直觉。如今她嫁过去已有十四年了,她的丈夫对于她的教育,花去不少的心血;但是她在使用“是”或“存在”这类行动词的过去候和第三人称以及它们的过去候和第一人称上面,依旧有着混乱的概念,因此,便是跟她最相熟的那两三个人,都不尊敬她。这桩事更连带的给她造成很大苦闷,那就是关于她这个独养子的问题。虽则过去和今后,在儿子的教育费上既不曾、也不会省掉一个大钱,然而如今他的年纪已经够大,要注意到他母亲的这些缺点了,他不仅看出这些缺点,并且为了这些缺点老是改不掉,而生起气来。

她就这样在城里住下去,把时间都糟蹋在编盘她那美丽的头发上,直待她一度红得象苹果般的两颊,消退到最淡最淡的粉红色。自从出了那桩意外以来,她的脚一直不曾恢复原有的气力,她时常不得不尽量避免步行。她的丈夫逐渐喜欢伦敦,因为在这里有自由,可以终天耽在家里;不过他是比他的索菲要大上二十岁的一位长者,并且新近又给一场大病纠缠着。然而,在故事开头所说的这一天,他的病似乎好了些,还能够让她陪着她的儿子朗多尔甫到音乐会上去。

我们下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是穿着一身寡妇的丧服出现的。

原来特魏柯特先生不曾复元,如今已躺卧在这座大城市南边的一处坟地里,这里的尸体都安排得很匀整,假如坟里的死人竟都笔直的挺起身子而且活了过来的话,其中没有一个会认识特魏柯特先生,或者叫得出他的名字。儿子把他送到坟地上,完成自己的责任,现在又回到学校里去了。

在所有这些事变中,大家对待索菲,就象对待一个孩子似的,因为她还有孩子的天真,虽然已经没有孩子的年龄。她除了个人那份微薄的收入外,无权支配那些属于前夫的财物。他生怕她不通世故,会受到欺骗,就尽可能的把所有可以托人保管的财产,都托人去保管。孩子读完公立中学,紧紧接着就进牛津大学,此外还要向教会申请,任命他一个教会的工作;所有这些事情的费用,都已全部预先筹划好,并且安排妥贴,所以她活在世上,真的没有什么要使她烦神的地方,只是吃吃喝喝,找点儿消遣,编弄栗色头发,把家里收拾好,准备儿子在放假期间,随时可以回到她这里来。

她的丈夫预料自己可能比她早死好几年,所以在世的时候,就在他俩所住的这条长而且直的街上,买下一所一半靠街却有乡间风味的房屋,这也是为了要投合她的生活习惯。这所房屋就面对教堂和牧师的住宅,只要她高兴的话,可以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如今她就住在这所房子里,前面可以望见房子外边的半边草地,从栏杆的空隙,也可以看到街上来往不断的人和载运的货物;或者靠在二层楼的窗槛上,俯身向前,上下的看,还可以扩展她的视域到一排阴暗的树木,烟雾弥漫的天空以及临街的一些灰黄颜色的房屋,而沿着这些房屋,更传来了市郊那条主要大路上通常所有的种种声响。

她的孩子自从在学校里学到了一些贵族式的知识,他的那套语法以及对于某些事物的憎恶,不知怎样地就失去孩子们所有的广泛的同情心,甚至连太阳和月亮都不喜爱了。他和旁的孩子们一样,生下来原也有着这种同情心,他的母亲自己既然也是一个满怀天真的儿童,所以也正是为了他的这种同情心,才去爱他的。如今他把他所同情的范围,局限于几千个有金钱有头衔的人,这些人只不过好象用一层薄薄的木板,掩盖了其它千百万的群众,所以群众便一点也不曾引起他的关心了。他跟她越来越疏远。索菲的社会环境是一些小商人小店员的社会环境,而她自己家里的两个仆人就几乎成了她唯一的伴侣。所以丈夫死后不久,她便失去以前从他那里学来的一些虚伪造作的小趣味,这也是毫不足怪的。不过在儿子眼里,她可就变成这样一个母亲——她的一些语法错误和家庭出身竟使一位象他那样的上等人物遭到苦恼的命运,而脸上怪难看的。诚然她有些地方不合上流社会的风尚,因此造成她的罪过,但除此以外,她却还有着诚挚的爱,只是又被禁闭在心里,期待着有一天儿子或者旁人或者什么事物,能够更加充分的去接受它。可是直到现在,儿子呢,也说不上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他距离这个标准实在太远了——也许他永远就是这样子——所以他既无从衡量她这些罪过所含的真正的却又十分细微难辨的价值,更不能认识她那诚挚的爱了。假如他能够住在家里,跟她一起,他会获得这爱的全部;但是处于目前的情况下,他需要这爱的地方,似乎如此之少,于是这爱便依旧藏了起来。

她的生活越来越阴郁,使她不能忍受;她既不能走动,又没有兴致坐车到外面逛一会,或者真的上哪里去旅行。差不多有两年的光景,不曾有过一桩事,她照旧眼睛望着市郊的那条路,心里想念着那一个乡村、她的生长地;她觉得如果回到那里去——哪怕是在田里做点活——嗳,这该是多么的快活啊!

她因为缺乏运动,所以常常不能安睡,半夜或清早就起身,望着空无一人的大街,那街上的灯就象哨兵似的站在那里,等候着人们成群结队的走过去。其实,早在每天上午一点钟的光景,就有一个很象这样的行列,那就是一辆辆的车子从乡下来,车上满装着蔬菜,,经过这里,往道院花园(6)那边的市场上去。她常常看见这些车子在这末一个寂静而且幽暗的时辰,缓缓前进——一辆过了,又是一辆,车上装的,有砌成绿色城堵般的卷心菜,点头晃脑,就好象要跌落下来似的,却又从不跌下来;有排成围墙似的筐篓,围绕着一堆一堆的大豆和豌豆;有堆成金字塔般的雪白的罗卜;还有各色的蔬果放在顶高的地方,好象象背上搁着椅子,摇晃得不停。这些东西就跟随在一匹匹专走夜路的老马的后面,缓缓前进。这些老马一阵一阵的干咳,似乎在耐心揣测着:为什么当这般寂寞的时候,它们总是要工作,而所有其它有着感觉的动物,却都有休息的权利呢?她每当心里抑郁,神思恍惚,难以入睡的时候,便用一件外套裹着身体,去看街上的这些事物,向它们表示同情,并且细心观察那新鲜的绿色的货品,迎着街灯前进,如何放出了生命的光辉,那些走了许多哩路、淌着汗的畜生,身上又是如何冒着热气,如何发亮;她看了这些,倒反得着一点安慰。

这些人一半要算是乡下人,虽然赶着他们的车子上城市里面来活动,但是他们所过的生活,比起日间在这条街上往来奔走的人,却很有区别。对索菲来说,这些人有着一种趣味,甚而几乎有着一种魅力。有一天早晨,在一车马铃薯的边上,走着一个人,这人经过她的门口时,瞪着眼睛老是望。她觉得这个人的模样好生相熟,于是不禁起了一股奇特的情感。后来她又去留意看着这个人。原来他赶的是一辆旧式的车子,车身前部涂上黄颜色,很容易辨别。跟着就在第三天夜里,她又一次的看见这辆车子。在车旁的这个人,正如她两天前所猜想,是往日在该米德的那个园丁山姆·霍伯生,一度原想娶她的。

她有时候也曾想到他,并且也盘算过,如果跟他一起住在一所乡下的房子里,会不会比她现在所过的生活要幸福一些。虽说她过去还不曾怎样热情的怀念过他,但是她如今这般凄凉的境遇,却使她回味起他往日对她的恩情——不过这只是稍稍回味一下,我们倒也不能把它过分夸张。于是她回到床上,开始在想。她想,这些人把自己所种的蔬果送往市场去卖,既然照例每天上午一两点钟的时候总要往城里去,那末他们又是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她还隐约的记得,自己曾经看见过他们的空车子杂在日间街上往来的人群和货运的中间,只不过不大容易被人注意,而且总在每天中午以前的某个时刻就回转去了。

那还只是四月里的一个早晨,她吃过早饭,把窗子打开,坐着往外望,稀微的阳光满照着她。她装着在刺绣,但是她的眼光从没有离开这条街上。在十点和十一点之间,她所找的那辆车子,现在是空的,又出现在它的归途上了。可是这时候,山姆倒没有四下里望,却一面在想什么似的,一面赶着车子。

“山姆!”她喊道。

他吃了一惊,转过头来,他的脸上一阵子欢喜。他叫一个男小孩到他的身边来,牵住那匹马,自己下车,走了过来,站在她的窗口下。

“山姆,我下楼不大便当,不然我就下来了!”她说。“你知道我就住在此地吗?”

“啊,特魏柯特夫人,我知道你就住在这一带。我老是在找你。”

他简单说明了为什么他时常从这里经过。他说,他早就不干阿伯力坎附近那个乡村里的园艺工作,现在管理着伦敦南部的一个菜圃,他一部分的任务就是一星期有两三次,用车子装了农产品,上道院花园去。因为她寻根问底,所以他就直说出来:他之所以特地来到这里,是由于一、两年前在阿伯力坎的报上见到前任该米德的牧师死在南伦敦的讣告,这个消息就重新唤起来了他所没法消除的心念,要去找寻她的住处,这才使他老是在这一带地方转来转去,直到他获得今天的这个职位为止,没有一刻不找她。

他们谈起那依依难忘的旧日的北威塞克斯、他俩的家乡,特别是他俩童年时代一处玩耍的那些地方。她起先还企图这样想,自己现在既然已是一个地位很高的人,就不应该把什么话都对山姆讲。但是她哪里还能维持这个身份,而且她说话的声音已使山姆知道她是满眶眼泪了。

“特魏柯特夫人,你也许是不很开心吧!”他说。

“哎,当然不开心!我的丈夫死了还不到两年。”

“啊!我的意思不是说这样的不开心。我想问问你,你还高兴回到你的家里去吗?”

“这一个就是我的家——我这辈子的家。这所房子是我自己的。不过,我也懂得——”她说到这里就捺不住了。“不错,山姆。我是希望要有一个家——我们俩的家!我真情愿住在那儿,永不离开它,死也死在那儿。”但是过了一会,她又想回来,想到自己的情况。“方才只不过是我一时的感情。你知道,我有一个儿子了,一个可爱的男孩。他如今在学校里念书。”

“大概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吧?我看见这条街上就有不少的学生。”

“啊,不是的!他并不在这穷人堆里的一个什么学校里!他是在一个公立学校里!——那是英格兰最最著名的学校中间的一个。”

“你用不着说啦!当然是那样的学校!太太,我倒忘了你已经做了这么许多年的贵妇人。”

“不,我并不是一个贵妇人,”她说的时候很苦痛。“我永远不是一个贵妇人。可是他呢,倒是一个体面的男子,情形——就是如此——哎,这又使我多么为难啊!”

他们俩人便是这样意想不到的重又相熟,双方的感情很快发展下去。或者在白天,或者在夜晚,她总时常探首窗外,去跟他谈几句话。她感到苦闷的,是不能陪同她的这个老朋友走上一小段路,因为在路上跟他谈话,要比让他站在窗前来得痛快些。有一个晚上,正当六月的初头,她已有几天不曾坐在窗口,现在她又上那边去往外望。这时候,他已走过来,很温和地说:“你看,出来透一透空气,这对你该是很好吧?今天早晨,我的车子只装了半车的东西。你何不跟我一起坐着车子,上道院花园去呢?蔬菜堆上有一个好座位,我在那里已铺了一个口袋。趁着谁都还没有起身,你就可以坐辆马车回家来。”

她起先还不肯去,后来,她激动得浑身战抖,赶紧把自己打扮好了,披上外套,蒙上面纱,接着就用她那根扶手帮助自己,侧着身子走下楼来。这原是她遇到意外的时候所能采用的办法。她开了门,看见山姆已在门口的阶石上,他就用他那只强壮的手臂,把她整个身体抱起来,穿过屋前的小空地,上了他的车子。这条笔直的、平坦的大路,望去不知道有多么长,一盏盏的路灯排在路边,象似永远在等候着什么似的。从每一个方向看去,这些灯都集中到一个焦点上,可是看不见一个人,也听不到一个人的声响。这时候的空气就象乡间的空气那样新鲜,满天是星星照耀,只东北角有片白光——那边已是黎明了。山姆很当心的把她放到那个座位上,赶着车子往前去。

他们象往日一般的谈话,山姆不时的发觉自己表现得太亲昵了,便连忙抑制住自己。她不止一次,带着疑惧的心情说,她不很懂得自己是否应该抱着这种过分的幻想。“但是,我在我的家里,觉得那样的孤单,”她接着又说,“出去这一会,却使我多么快活!”

“亲爱的特魏柯特夫人,下次你应该再出来。白天里没有机会呼吸到象这样的空气。”

天越来越亮了。条条街上,麻雀飞个不停,环绕着他俩周围的那个城市也越来人越多了。他们到达河边的时候,已是白昼,他们在桥上看到早晨太阳的饱满的光辉,射向圣彼得大寺,同时激起河面的闪光,又向着大寺反映,河里却还没有一只船在行动。

到了靠近道院花园的地方,他把她安置到一辆马车里。他俩分手的时候,就如很老的朋友一般,你望我的脸,我望你的脸。她一路没有意外回到家,跛着脚走到门前,使了一下她的那把通开门闩的钥匙,就进去了,谁都没有看见。

这新鲜的空气,还有和山姆的会面,恢复了她的生命力:她的两颊浅红——差不多可以说是艳丽了。她除掉她的儿子以外,更有了旁的事物,值得为它活下去。她是一个完全给本能支配着的妇人,她知道出外去走这末一趟,原也没有真的过错可言,但是她又想到,如果按照时下的习惯来说,这样做必定是十分不对的。

然而,过了不多几天,她经不起劝诱,又和他一同出外。这一次,他俩的谈话显然来得温存亲切。山姆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虽然她从前曾经一度对他很不好。经过相当的踌躇之后,他告诉了她一个自己能够实行的、也是愿意实行的计划,因为他心里原不在乎目前伦敦的这个工作:那就是回到他俩的家乡阿伯力坎镇上去,在那里自己来搞它一家蔬果铺。他知道有这末一条线索——一家商店的老板年纪大了,现在正想要退休。

“山姆,那末你为什么不干呢?”她问的时候,觉得心里很不自在。

“因为我还没有把握,你——是不是高兴和我一起干?我知道你不会——而且也不能够!你当了这么多年的贵妇人,就不能够再做象我这样一个人的妻子了。”

“我很难设想我能够!”她一面承认,一面却为了对方这样的想法而惊惶失措起来。

“假如你能够的话,”他抱着一股热忱说,“你只须当我偶尔出外的时候,坐在店面后头的那间屋子里,隔着玻璃往前望——照料一下前面的那些货物。跛脚是不会有什么妨碍的——亲爱的索菲,我要尽我所能,让你不致丢掉贵妇人的身份——只要我想得到的话!”他进一步恳求。

“山姆,我喜欢老老实实的,”她说,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假如只是我一个人的话,我愿意这样干,而且也高兴这样干,即使为了再嫁而丧失了我所有的一切。”

“你丢了这些,我倒不在乎;你反而少些牵累了。”

“亲爱的,亲爱的山姆,你待我真好。可是我还有一些旁的东西。我有一个儿子。……我有时自己觉得太凄凉,便会想到他哪里是我的,只不过是我替死去的丈夫保管着的一个人罢了。他直接属于我的地方,好象如此的少,他整个都是他那死去的爸爸的。他受的教育这末多,我受的这末少,所以我觉得自己的身份,也不够做他的妈妈……不过,我还是应该把这桩事告诉他。”

“不错。毫无疑问,是应该这样的。”山姆看出了她的心事和她的畏惧。“不过,索菲——特魏柯特夫人,你还是能够高兴怎样做就怎样做,”他接着又说。“你又不是这孩子,毕竟你是你,他是他。”

“哎呀,你哪里知道!山姆,要是我真的能够这样做的话,总有这末一天,我会嫁给你的。但是你必须等一等,让我再想想。”

从他的方面来说,话既已讲到这个地步,也就够了,所以在他俩分手的时候,他很快活。可是,她却不然。要把这桩事告诉朗多尔甫,似乎不可能。她本也可以拖延下去,一直等到他上牛津去念书,因为那时候,她的行动或许不会怎样影响他的生活。然而,即使如此,他难道就会勉强同意这末一个意见吗?假如他不会的话,她又能否对他表示反抗呢?

伦敦公立学校每年一度,在伦敦的板球场举行校际的板球竞赛,现在又轮到这个竞赛的时期了,然而她还是没有向儿子吐露一个字,虽然山姆这时候已经回到阿伯力坎去了。特魏柯特夫人觉得身体比往常好一点:她便和朗多尔甫一同去看球赛,她还能够偶尔离开她的椅子,走动一下。她的思想也乐观起来,因为孩子对于这场球赛,兴高彩烈,倘若他把家里的事情和今天的胜利放在天秤上称一下,他会觉得家中之事轻如鸿毛,这时候她就能够出于无意似地漏出这个题目来。母子两个在六月天黄里带灰的阳光下面散步——他俩是隔得这样远,却又靠得这样拢。索菲看见这些男孩子里面有一大部分都象她自己的男孩一样,穿着白色衬衫,领口翻了过来,戴着扁扁的帽子;她又看见大家一齐围拢着一排排的大马车,他们一顿丰盛的午餐所吃剩的东西,横七竖八地堆在车子下面:那里还有许多的骨头,糕饼的硬皮以及香槟酒的瓶子,杯子,盘子,饭巾和家庭所用的银质餐具;她又看见在车子上坐着那些得意洋洋的父亲和母亲,其中却没有一个象她这样可怜的母亲。倘使朗多尔甫并不属于这一群人,并没有把自己所有的兴趣都集中在这些人的身上,也不曾一味的关心着他们所隶属的这一个阶级,此外什么都不管,那末,一切事情又将会怎样的令人高兴啊!只要球棒来了一个什么小小的动作,便博得一阵极大的欢呼从这堆人里面爆发出来,于是朗多尔甫也就发了狂,跳到半空里,去看一看那是怎末一回事。索菲把那句已经准备好了要说的话,重又想得很周全清楚;可是她毕竟不能把它说出来。她觉得这可能还是一个不很适当的时机。因为目前正是上流社会在那儿夸耀他们的时髦,而朗多尔甫又已变了,自认也是这时髦中人;如果把她的那段身世跟儿子的这种嗜好相对照,那末结果可能给她很大的打击。她只好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那是一天的傍晚,只有母子两个耽在他们朴素的郊外住宅里,他们过的日子与其说是阴郁的,不如说是充满了沉思或冥想。她终于打破沉寂,把她可能再嫁的这个声明,加上一番润色,要让儿子相信这桩事是在许久以后才会实行的,也就是要拖延到他可以离开她而独立生活的时候。

这孩子认为这个主意倒也十分合理,因此就问她有否选定了什么人?她踌躇起来;这时候他似乎也有些怀疑。他说,他希望自己的继父可能是一位上等人。

“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上等人。”她回答,胆子又小下来。“他倒很象我认识你爸爸以前的我自己;”于是她逐步的把整个情形都给他知道了。这青年人的脸呆了半晌;接着他就把脸胀红了,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他的母亲走到他身边,吻他的脸,凡是能够吻的地方全都吻到的,又轻轻拍着他的背,好象他依旧还是老早那样的婴儿一般,她自己这时也哭了。后来,他的这场激动多少平息下去,他就赶快回到自己房里,把房门锁上。

于是,母亲打算通过门上的钥匙洞,跟儿子进行磋商,她在这洞外边等候着,静听着。过了许久,他才肯回答,而他所谓回答,乃是从房里向她厉声的这样说:“我替你害臊!这一来就要把我毁掉了!原来是个下贱的土佬儿!是个毫无教养的家伙!是个村夫!这一下英格兰所有的上等人都会看我不起了!”

“不要再说下去了——也许是我的不对!我要去解决这个困难就是啦!”她哭了,哭得很悲惨。

那年夏天,在朗多尔甫离开她之前,从山姆那里来了一封信,告诉她说,他是意外的侥幸,已经把那家店铺弄到手。他是这店铺的主人;这店铺是市里最大的一家,既卖水果,又卖蔬菜,而且他认为总有这末一天,这店够得上做她的一个家呢!他可以不可以赶到城里来看她?

她偷偷的会见他,告诉他还须要等所最后的回答。秋天捱过,到了圣诞节,朗多尔甫放假回家,她又谈起这桩事。可是这位青年的上等人依旧很坚决。

这桩事又搁下了几个月;重新又提起;由于他那极端相左的意见,只好还是放弃掉;后来又曾试过一试;这个温良委婉的人便是这样连解说带恳求的,直待四五个年头都过去了。这时候,忠诚的山姆用了毅然决然的态度,再一次求婚。索菲的儿子如今已是一个应届毕业的大学生,趁着一次复活节的假期从牛津回来,于是她又和他讨论这个题目。她向他这样说明:他已经接受了教会所委派的职位,跟着就该给自己成立一个小家庭,而她既然语法不通,又愚昧无知,倘若还耽在这种家庭里,岂不成了他的一个障碍。所以,倒不如尽可能的把她丢开不管吧。

他发火了,这一次可比以前更显出一个成年男子的暴怒,而且依旧不同意。在她这一面呢,态度也比以前坚决了,于是他就怀疑到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她是否还能信任得过。他觉得索菲这样一种的偏好既可恼,又可鄙,因此就越发要维持自己的威权;最后索性把她带到自己的卧室,在这里,他为了个人祷告之用,曾建立一个装有基座的小小的十字架,这时候,便叫她跪在十字架前,并且发誓,说她没有得到儿子的允许,决不和山姆·霍伯生结婚。“我对我的父亲负责,所以须得这样做!”他说。

这可怜钓妇人发了誓,心里还以为他既干了教会的工作,事体一忙,也许不久之后,会在这个上面放松一些的。然而,他并没有放松。因为,他所受的教育,到了这个时候已足够充分来摧残自己的仁爱之心,因此态度表现得很坚决;尽管他的母亲原可以和她那个忠实的卖蔬果的过着乡村的生活,尽管世界之上谁也不会因此而变得坏一些。

日子越往后去,她的跛脚病越厉害,她很少离开、或者从未离开过这条南面长街上的那所房子,她好象就该耽在那里来折磨自己的一颗心。“为什么我就不可以跟山姆说,我要嫁给他呢?为什么我就不可以这样说呢?”当身边没人的时候,她便凌然的向着自己低声这样说。

在此以后大约又过了四年,这时候,有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阿伯力坎一家最大的水果店的门口。他是这店的主人,可是今天,他脱下平常做事的时候所穿的衣服,换上一套整洁的、黑色的衣服;店面的窗子有一部分上了窗板。从火车站那边,可以看见一个送殡的行列走近前来:这行列经过他的门口,走出市区,向着该米德的乡间而去。当那些车辆走过的时候,这个人满眼是泪,手里拿着他的帽子;在一辆送殡的车厢里,有一个头发梳得顶光的青年牧师,身上罩着一件大背心,看去就象一层黑云龙罩了站在那边的店主人。

【鉴赏】:

《儿子的否定权》是一出爱情悲剧。

女主人公索菲,生在威塞克斯郡的一个美丽的乡村,是个天真烂漫而又活泼可爱的姑娘。她和同村的山姆自幼青梅竹马,彼此有着纯真的感情。随着年龄的增长,青春的到来,山姆对她的那份真纯的友谊,也悄悄地演变成了对索菲这个美丽少女的真挚无瑕的爱情。

而十九岁的索菲已不再是往日的索菲,天真纯朴依旧,却不再是山姆往日所熟悉的那个楚楚动人的少女了。她在她那个区的特魏柯特牧师家里当女佣,终日服侍牧师。在这位出身高贵的牧师家中,她整日耳濡目染,受到牧师生活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她过惯了牧师家的富贵生活,同简朴的乡村生活逐渐疏远。她迟迟不肯嫁给山姆,就是因为她留恋牧师家的安逸生活,因为她明知自己终将嫁人,终将嫁给山姆那样的村夫——这是无可奈何而又严竣的事实,可她心中总有一种隐隐约的念头,要进入上层社会,或具体地说就是憧憬牧师家那样的生活。

然而人事难料。她梦想的机会降临了:牧师的妻子去世了。她的朦胧的渴念便明朗起来了。因此,当比她年长二十岁,业已四十的牧师向她求婚时,她毅然背弃了山姆的真情,欣然答应了牧师的要求。索菲答应牧师并不是完全出于向上爬的心理,她和牧师之间有一定的感情,因为牧师也不是一个醉心功名的人,因此他们的婚姻生活,虽没有真挚的恋情,却也幸福。

后来牧师谢世,儿子又醉心于贵族,对她的言行挑三剔四,同她的关系日趋疏远、冷淡。她过着阴郁苦闷的守寡生活。她的言行不合上流社会的风范,常常使她的儿子感到羞耻,使她痛苦;她怀着对儿子满腔的挚爱,却得不到儿子的理解。她终日无事可做,感到百无聊赖;她腿脚有毛病,想出去散散步也不成。她的生命在这种可怕的生活中枯萎了。

生命的希望,如光芒万丈的太阳,破云而出。对她终贞不渝的山姆出现了。他给她带来了那份历久弥深、与日俱烈的爱,给她带来了欢乐,给她带来了青春、朝气和生命。她向往着与山姆真诚相爱,回到乡村,过着纯朴而美好、充满幸福的生活。她纯真的天性,她对真切爱情的由衷向往,使她暂时扯下了贵人的假面具,抛却贵族的虚伪的道德而顺乎纯情。

她经过几十年的波折,终于敢于和她的情人相爱了。但当她向儿子说出这种美好的感情时,却被儿子粗暴地给否定了。一心向上爬的儿子,希望的是她嫁给一位上等人,好给他作梯子。而她爱的竟是被她儿子骂为“下贱的土佬儿!是个毫无教养的家伙!是个村夫!”

索菲心中存着幻想,总希望儿子能良心发现,能同意她和山姆相爱。她不断地请求儿子,但得到了回答却一次比一次更残忍。她就这样不断哀求,要她的情人不断等下去,最终也没等来爱情:她等来的是死神。

索菲和山姆的爱情悲剧,讴歌了乡下人的纯朴的生活和美好真挚的爱情,揭露了上等人的道德伦理的冷酷残忍,它毁了索菲的爱情和一生的幸福,还鞭挞了贵族教育的反动,它不仅使索菲的儿子丧失了仁爱之心,变得冷酷无情,也使索菲深受其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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