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陪嫁的姑娘·[俄国]亚·奥斯特罗夫斯基》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没有陪嫁的姑娘·[俄国]亚·奥斯特罗夫斯基》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伏尔加河畔的布里亚希莫夫市,妙龄少女拉里莎能歌善舞、风雅迷人,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但可怜的寡母并没有多少钱财,使美丽的拉里莎成了没有陪嫁的姑娘。而没有陪嫁,就意味着不可能有好姻缘。自由豪放、放浪不羁的青年船主帕拉托夫明明已经赢得了拉里莎的芳心,却最终转身离去,果断地与一个有着金矿作陪嫁的高官的女儿订了婚。拉里莎悲痛不已,苦等一年后决定与没有多少见识的乡下小吏卡兰德舍夫结婚。婚礼筹备当中,帕拉托夫却又突然乘船而至,搅乱了拉里莎的心。她打心底并不爱卡兰德舍夫,卡兰德舍夫仅仅因为坚持求婚获得了绝望的拉里莎和母亲的接受。拉里莎的寡母奥古达洛娃视女儿为摇钱树,经常向前来示爱的男人索要钱财,卡兰德舍夫也是她无奈选择的底价。人到中年的大财主克努罗夫与青年商人瓦西里也垂涎拉里莎的美貌,盘算着怎样把她搞到手带到巴黎去风流。愚蠢的卡兰德舍夫设宴请客,炫耀自己的胜利,不料却被帕拉托夫的手下灌醉,出尽洋相。拉里莎丢下未婚夫跟帕拉托夫到河对岸游玩,临别时再次做出了与帕拉托夫奔的决定,却被帕拉托夫拒绝。拉里莎走投无路,痛苦地发现自己不过是男人们的玩偶。她想死却没有勇气,意志彻底崩溃。发现被耍了的卡兰德舍夫怒气冲冲,提着手枪四处寻找拉里莎和帕拉托夫,发现拉里莎后一阵争吵,竟开枪打死了悲伤绝望的拉里莎。





【作品选录】

第七场



帕拉托夫、拉里莎和鲁滨逊

拉里莎哎哟,我累死了。我没有力气了,我好不容易才爬到山上。(坐在舞台后部栏杆旁边的长凳上)

帕拉托夫啊,鲁滨逊!你怎么样,快去巴黎了吧?

鲁滨逊同谁去?同你,拉·谢尔日,到哪儿都行,可是我不同商人去。不,再也不和商人打交道了。

帕拉托夫为什么这样?

鲁滨逊太粗野啦!

帕拉托夫是吗?你看穿好久了吗?

鲁滨逊我早就知道。我向来拥护贵族。

帕拉托夫这样就抬高你的身份了,鲁滨逊。不过你高傲得不是时候。你还是适应适应潮流吧,我的可怜的朋友!开明的保护人的时代,艺术保护者的时代早已过去了;现在是资产阶级得势的时代,现在艺术要用黄金来估价了,名符其实的黄金时代到来了。不过你别见怪,有时候也会拿黄汤把你灌醉,把你装在桶里,为了自己要寻欢作乐,让你从山上滚下去,——你是会遇见一个梅迪奇的。别走开,我还用得着你!

鲁滨逊为了你,我赴汤蹈火都愿意。(走进咖啡馆)

帕拉托夫(对拉里莎)现在请允许我向您表示感谢,感谢您使我们得到了快乐——不,这还不够,——得到了幸福。

拉里莎不,不,谢尔盖·谢尔格伊奇,您别对我花言巧语了!请您告诉我,我是不是您的妻子?

帕拉托夫首先,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您该回家了。我们明天还有时间细谈。

拉里莎我不回家。

帕拉托夫可是您不能待在这里。白天同我们在伏尔加河上玩玩,还可以说得过去;可是在酒馆里,在市中心,跟一些以行为不端而闻名的人通宵玩乐,那怎么行!您会给人家提供材料,让人议论。

拉里莎什么议论我都不管!我同您什么地方都可以去。您既然把我带出来了,您就应该把我带回家去。

帕拉托夫您坐我的马车回去,——不一样吗?

拉里莎不,不一样。您把我从未婚夫那儿带出来,妈妈是看见我们怎么走的,无论我们回去多么晚,她是不会着急的……她很放心,她相信您。她只是等待着我们,等待着……为我们祝福。我要么同您回去,要么就索性不回家了。

帕拉托夫什么!这是什么意思:“索性不回家了?”您要到哪儿去?

拉里莎对于不幸的人,在神创造的世界上,天地是很广阔的: 这花园,这伏尔加河。这里每一棵树枝上都可以吊死,在伏尔加河上,随便选一个地方都可以。只要你愿意,有胆量,哪儿都是很容易淹死的。

帕拉托夫您太兴奋啦!您可以活下去,而且也应该活下去。谁会不爱您,不尊敬您呢!就是您那位未婚夫,只要您再给他一点儿温存,他就会高高兴兴的。

拉里莎您说什么!我的丈夫,要是我不能爱他,至少也应该尊敬他。可是他对于一切嘲笑和侮辱都无所谓地忍受,这样的人,我怎么能尊敬,这事儿早完了,他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我只有一个未婚夫,那就是您。

帕拉托夫对不起,请您听了我的话不要生气,您恐怕未必有权利这样要求我吧。

拉里莎您说什么!难道您忘了?那我就把一切都再从头说一遍。我痛苦了一年,整整一年都不能忘记您,生活对于我变得那么空虚。最后我决定嫁给卡兰德舍夫,几乎是见到第一个求婚者就决定的。我想,家庭的义务将充实我的生活,使我能够适应这种生活。可是您又来了,您说:“抛弃一切吧,我是您的。”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以为,您的话是真诚的,是我忍受痛苦换来的。

帕拉托夫这都很好,所有这些,我们明天谈吧。

拉里莎不,要今天谈,现在就谈。

帕拉托夫您要求这样吗?

拉里莎我要求这样。

咖啡馆门口出现克努罗夫和沃热瓦托夫。

帕拉托夫好吧。请您听我说,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您容许一个人有一时的陶醉吗?

拉里莎可以容许。我自己也会陶醉。

帕拉托夫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您是不是容许,一个手脚戴着拉不断的镣铐的人可以尽情地陶醉,甚至忘记世界上的一切,既忘记了压迫他的现实,也忘记了自己的镣铐。

拉里莎哦,那有什么!正是要他忘记才好。

帕拉托夫这种心情很好,我不同您争论,但这是不能持久的。热情陶醉中的冲动很快就会过去,留下来的只是镣铐和健全的理智。理智会说,这些镣铐是无法挣脱的,是拉不断的。

拉里莎(沉思地)拉不断的镣铐!(迅速地)您结婚了吗?

帕拉托夫没有。

拉里莎别的什么镣铐都没关系!让我们一起来戴它,我同您一起挑这副担子,主要的重担子让我来挑好了。

帕拉托夫我订婚了。

拉里莎啊!

帕拉托夫(给她看订婚戒指)就是这个黄金的镣铐要把我束缚一辈子。

拉里莎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岂有此理!(坐在椅子上)

帕拉托夫难道我那时候还能记得什么吗?我见了您,而我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拉里莎您看着我!

(帕拉托夫看着她。)

“眼睛像天空一样晶莹明朗……”哈,哈,哈!(歇斯底里地笑)离开我!够啦!让我自己来想想我自己的命运吧。(一只手托着头)

克努罗夫、沃热瓦托夫和鲁滨逊从咖啡馆里出来,走到平台上。

第八场



帕拉托夫、拉里莎、克努罗夫、沃热瓦托夫和鲁滨逊

帕拉托夫(向咖啡馆走去)鲁滨逊,去找一找我的马车!在那儿林荫路旁。你把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送回家去。

鲁滨逊拉·谢尔日!他就在那儿,他带着手枪。

帕拉托夫“他”是谁?

鲁滨逊卡兰德舍夫。

帕拉托夫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鲁滨逊他会打死我的。

帕拉托夫哦,那么严重!命令您做什么,您就执行!不许辩解!我不喜欢这一套,鲁滨逊。

鲁滨逊我对你说: 只要他看见我同她在一起,他会把我打死的。

帕拉托夫他会不会打死你,这还不一定;但是如果你不马上执行我的命令,我倒是要打死你的。(走进咖啡馆)

鲁滨逊(挥拳大骂)喔,野蛮人,喔,强盗!我怎么落到了这一伙人手里了!(下)

沃热瓦托夫走到拉里莎身边。

拉里莎(看了沃热瓦托夫一眼)瓦夏,我毁了!

沃热瓦托夫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我的亲爱的!怎么办呢?毫无办法。

拉里莎瓦夏,我同你从小就认识,差不多像亲人一样。叫我怎么办啊,你说怎么办!

沃热瓦托夫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我尊敬您,而且很愿意……我无能为力。请您相信我的话!

拉里莎我对你也没有什么要求;我只是请你可怜可怜我。唉,同我一起哭一场也好!

沃热瓦托夫不行,我无能为力。

拉里莎你也有镣铐吗?

沃热瓦托夫有脚镣手铐,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

拉里莎什么镣铐?

沃热瓦托夫诚实的商人的诺言。(离开她,进入咖啡馆)

克努罗夫(走到拉里莎身边)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请您听我说,请您别生气!我不想冒犯您。我但愿您如意和幸福,这是您完全应该得到的。您愿意同我一起到巴黎去看看博览会吗?

(拉里莎拒绝地摇摇头。)

您愿意过一辈子富裕的生活吗?

(拉里莎沉默。)

不要害臊,不会有闲话的。有一种界限是闲话所不能越过的。我能供给您那么多的费用,就是对别人的道德批评得最凶的那些人,他们见了也要惊讶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拉里莎把头转向一边。)

我没有一刻不想向您求婚,可是我已经结婚了。

(拉里莎沉默。)

您心情不好,我不敢催促您回答我。请您想一想吧!如果承蒙您垂青,愿意接受我的建议,请您告诉我。从那时起,我将成为您最忠心的奴仆,我将唯命是从地实现您的一切愿望,甚至于苛求的一切,不管您的要求多么奇特和花费多少代价,我都能实现。对我来说,很少有办不到的事情。(恭敬地鞠躬,走进咖啡馆)

第九场



拉里莎一人

拉里莎我刚才从栏杆上望下去,我就头晕了,我差一点掉下去。要是掉下去,听说……准会摔死。(想了一想)要是跳下去就好了!不,为什么要跳下去!……站在栏杆旁边望下去,头就发晕,要掉下去……是的,这样更好些……失去知觉,没有痛苦……什么感觉也没有!(走近栏杆,望下去。俯着身子,弯着腰,紧紧抓住栏杆,然后恐惧地跑开)哎哟,多可怕!(差一点倒下,抓住亭子)头好晕啊!我要倒下了,要倒下了,哎哟!(在亭子附近的桌子旁坐下)唉,不……(噙着眼泪)同生活永别可完全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就是没有勇气!我多么不幸啊!可是有些人,他们干这种事儿是那么容易。大概是实在活不下去了;他们没有什么可留恋,没有什么可爱,没有什么可惜的了。唉,可是我呢!……我也没有什么可爱,我也活不下去,我活着也是毫无意义!我怎么就是下不了决心?有什么东西在这个深渊的边缘上把我拖住了呢?有什么东西阻拦我呢?(沉思)唉,不,不……克努罗夫不行……荣华,富贵……不,不……我什么都看穿了……(战栗了一下)腐化堕落……噢,不行……就是没有决心。可怜的弱点: 想活下去,无论怎么样,还想活下去……虽然已经到了活不下去和不该活下去的时候了。我多么可怜,多么不幸!要是现在有人把我打死,那就好了……在对自己还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时候死去……那多好。或者病死……是的,我好像要病了。我很不舒服!……生一阵子病,安静下来,同一切都和解。对一切人都原谅,然后死去……啊,多么不舒服,头晕。(一只手托着头,昏昏沉沉地坐着)

鲁滨逊和卡兰德舍夫上。

第十场



拉里莎,鲁滨逊和卡兰德舍夫。

卡兰德舍夫您说,叫您把她送回家去?

鲁滨逊是的,是这样。

卡兰德舍夫您还说,他们侮辱她了?

鲁滨逊还有什么更坏的,还有什么更无礼的?

卡兰德舍夫这是她自己的过错,她的行为应该受到惩罚。我对她说过,这是些什么人;她终于自己能够,自己有时间看出我和他们之间的区别了。是的,是她的过错,可是除了我,谁也没有权利责备她,更不用说侮辱她了。我原谅她还是不原谅她,这是我的事;但是我有责任做她的保护人。她没有弟兄,没有亲人,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有责任保护她和惩罚侮辱她的人。她在哪儿?

鲁滨逊她刚才在这儿。她在那儿!

卡兰德舍夫我们说话,有外人在场不方便。您不必待在这里。请您离开我们!

鲁滨逊我非常愿意。我去说,我把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交给您了。我告退了!(走进咖啡馆)

卡兰德舍夫走到桌子旁边,坐在拉里莎对面。

第十一场



拉里莎和卡兰德舍夫

拉里莎(抬起头来)您知道,我多么讨厌您!您为什么上这儿来?

卡兰德舍夫那么,叫我上哪儿去呢?

拉里莎不知道。您要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就是不要到我所在的地方来。

卡兰德舍夫您错了,我永远应该在您身边,为的是保护您。现在我上这儿来,是因为您受到了侮辱,是来替您报仇的。

拉里莎对我来说,最最受不了的侮辱,就是您的保护;我没有从任何人那里受到过任何别的侮辱。

卡兰德舍夫您太随便了。克努罗夫和沃热瓦托夫在抓阄儿决定您属于谁,他们在抓钱币的字儿还是背儿赌输赢,这还不是侮辱吗?您那些朋友可真好!对您有什么尊敬!他们没有把您看作女人,看作人,人是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的;他们把您看成了玩物。如果您是玩物,那是另一回事儿。玩物当然是谁赢就属于谁,玩物也不会生气。

拉里莎(深深地感到屈辱)玩物……是的,玩物!他们是对的,我是玩物,不是人。我现在,我深深相信我亲身体会到的……我是玩物!(愤激地)最后到底给我找到了这个词儿,是您找到的。走开!请您离开我!

卡兰德舍夫离开您?我怎么能离开您,我把您留给谁呢?

拉里莎任何玩物都应当有主人,我就到主人那儿去。

卡兰德舍夫(热情地)我带您走,我是您的主人。(抓住她的手)

拉里莎(推开他)噢,不!每一样玩物都有它的价格……哈,哈,哈……我对您来说是太,太贵了。

卡兰德舍夫您说什么!我想不到您会说出这样无耻的话!

拉里莎(噙着泪)既然是玩物,那么唯一的安慰就是做贵重的玩物,珍贵的玩物。请您最后为我服务一次: 去叫克努罗夫上我这儿来。

卡兰德舍夫您怎么啦,您怎么啦,清醒一下吧!

拉里莎好,那我自己去。

卡兰德舍夫拉里莎·德米特里耶夫娜!算啦!我原谅您,我什么都原谅。

拉里莎(苦笑)您原谅我?谢谢您。可是我却不原谅我自己,我怎么会想把我的命运同您这个渺小的人联结在一起呢。

卡兰德舍夫让我们离开这儿,让我们马上离开这个城市吧,我什么都同意。

拉里莎晚了。我曾经请求您快些带我离开这茨冈人的生活,您没有能够这样做。看起来,我一生一世要埋葬在这种茨冈人的生活里了。

卡兰德舍夫我求求您,请您赐给我幸福吧。

拉里莎晚了。现在我眼前只看见黄金在发光,钻石在闪耀。

卡兰德舍夫我愿意牺牲一切,愿意为您忍受一切委屈。

拉里莎(厌恶地)走开,您对我来说是太渺小了,太微不足道了。

卡兰德舍夫请您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得到您的爱情呢?(跪下)我爱您,我爱您。

拉里莎撒谎。我找过爱情,可是没有找到。大家把我看成玩物,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从来没有一个人想看看我的灵魂深处,我从任何人身上都没有看到过同情心,没有听到过一句温暖的、知心的话。这样生活是冷酷的。我没有错,我找过爱情,可是没有找到……世界上没有爱情……不必找了。我找不到爱情,我就找黄金。走开,我不能是属于您的。

卡兰德舍夫(站起来)噢,别忏悔了!(一只手插在上衣衣襟内)您应该是属于我的。

拉里莎不论属于谁,可不是属于您的。

卡兰德舍夫(激怒地)不是属于我?

拉里莎永远不是!

卡兰德舍夫那您就不能属于任何人!(对她开枪)

拉里莎(抓住胸口)啊!谢谢您!(倒在椅子上)

卡兰德舍夫我怎么啦,我怎么啦……啊呀,我疯了!(手枪掉下)

拉里莎(温柔地)我亲爱的,您替我做了一件多么好的好事!把手枪放在这儿,这儿,桌子上!是我自己……我自己。啊,多么好的好事……(捡起手枪,放在桌子上)

帕拉托夫、克努罗夫、沃热瓦托夫、鲁滨逊、加夫里洛、伊万从咖啡馆里出来。

第十二场



拉里莎、卡兰德舍夫、帕拉托夫、克努罗夫、沃热瓦托夫、鲁滨逊、加夫里洛和伊万

全体什么事,什么事?

拉里莎是我自己……谁也没有过错,谁也没有……是我自己干的。

后台,茨冈唱起歌来。

帕拉托夫叫他们别唱!叫他们别唱!

拉里莎(声音渐渐变得微弱)不,不,为什么……谁觉得快活,就让他们快活吧……我不想妨碍谁!生活下去,大家生活下去吧!你们要生活下去,可是我要……死了……我对谁也不埋怨,我对谁也不生气……你们大家都是好人……我爱你们……我爱你们大家。(作飞吻)

茨冈的响亮的合唱声。

(陈冰夷译)



【赏析】

《没有陪嫁的姑娘》是亚·奥斯特罗夫斯基晚期的代表作品,在主题上与《无辜的罪人》对婚姻家庭的深切关注相互勾连。与《无辜的罪人》不同的是,这一部戏剧没有“跑题”去追踪不合理婚姻制度下“弃妇”与“弃子”的母子深情,而是直接聚焦陪嫁风俗下无陪嫁女性的命运。

对世界大多数民族来说,女性陪嫁制都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即便在今天,女方父母在结婚时馈赠女儿礼物也是极其普通而且合理的婚姻礼俗。陪嫁包含着父母的亲情,当然也包含着经济元素。传统社会的婚姻制度中,并非不包含经济利益的考量,纯洁如牧歌羔羊。准备婚嫁的男女当事人家庭都会在事前考察对方的家庭经济状况,是谓礼俗。问题产生于经济元素的异常崛起。而引起这种异常崛起的,乃是资本主义原则对传统社会的全面冲击。在社会资本化的背景下,金钱至上,成为社会的第一势力,社会关系中感情、亲情退位,经济理性一跃而为婚姻的主宰。《没有陪嫁的姑娘》反映的正是俄罗斯资本主义化时期普遍存在的婚姻畸变现象。

剧中的拉里莎能歌善舞、高雅迷人,生就一幅浪漫传奇中女主角的曼妙风姿,然而,却仅仅因为没有陪嫁陷入了婚配的困境。她热恋的青年船主帕拉托夫痴爱她的美貌和风采,但考虑到经济问题,不顾拉里莎的死活,抽身而去,与一位有着金矿作陪嫁的官员女儿迅速订婚。在帕拉托夫心中,金矿远远比爱情重要,而风流快活也远远比婚姻重要!

《没有陪嫁的姑娘》远不是一部轻松的青春浪漫喜剧,而是一出冷峻的现实主义的社会问题剧。剧中的男男女女围绕着金钱旋转着各自的舞姿。男主角帕拉托夫的舞姿刚硬而绚丽,在风雅而自由快活的茨冈面具下,是一幅资产阶级的铁石心肠。他真正关心的只有自己的利益和快活,拉里莎的爱情对他不过是调味品,而女人于他不过是玩偶。这个为了金矿而不惜出卖人格、丢掉女友的男子之所以深深吸引着拉里莎,就在于他身上恣肆的活力,而这种迸发的活力,说到底,不过是旺盛的男性荷尔蒙与同样旺盛的对金钱的贪欲的时代性混合的结果。帕拉托夫而外,中年大财主克努罗夫更加厚颜无耻,他明目张胆地用金钱贿赂拉里莎的母亲,要包养拉里莎做他“巴黎的情妇”。而拉里莎的未婚夫卡兰德舍夫并不比他们任何一位高尚或纯洁,他不过是在低价时“认购”了拉里莎,并因此而沾沾自喜的一个小人。剧中的男性追逐着女色,更牢牢抓着黄金,金钱才是他们真正的命根。作家的深刻之处就在于他对俄罗斯19世纪中后叶这种时代精神的洞察,和对资本主义于社会人心的腐蚀作用的批判。

相比之下,女性的舞步明显柔弱、迟疑乃至凄婉。拉里莎纵然看到自己的“玩偶”地位,也丝毫没有办法。在第四幕第九场,经历了被帕拉托夫的再次抛弃和克努罗夫趁火打劫企图包养她的“羞辱”后,拉里莎绝望地要跳河自杀,但“刚从栏杆上望下去,就头晕了”。贪生的她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抵抗社会的践踏,能够做的就是“堕落”,给“玩偶”之身找个好的买主,卖个好价钱。面对卡兰德舍夫的愤怒的手枪,拉里莎企图维护的,已经不是自己的纯洁或者理想,而是一个资本社会中一位有自尊的女性的做人底线: 决不接受低价的再次侮辱!

在金钱至上的社会里,没有陪嫁的姑娘只能“低价处理”。无独有偶,在拉里莎之前,是她两个姐姐的悲惨命运: 大姐嫁给了高加索一个病态的小公爵,被活活杀死;二姐嫁给了一个外国骗子!而这种凄惨的婚姻的原因仅仅在于她们没有陪嫁!她们寡居的母亲在金钱原则扭曲下终于“聪明”起来,抓住拉里莎这最后一根稻草,厚颜无耻地向每一个来访的男子收取“门票”和“礼金”。这个寡居的老女人的彻底扭曲,实在是资本主义制度下处于性别弱势的女性人格异化的典型。

剧作家奥斯特罗夫斯基残酷地安排了拉里莎的死亡,给戏剧添上一抹悲剧色彩。但《没有陪嫁的姑娘》却并非悲剧,形成戏剧冲突的双方都是庸常的人物和力量。它的感人之处,在于它展示了拉里莎仅存的纯真良善的消亡,揭示了资本主义金钱原则对俄罗斯社会基础的全面异化。剧作家对拉里莎充满同情,但并没有美化之嫌,拉里莎对“高贵生活”的痴迷,对“风雅男子”的痴爱,正是那个金钱社会享乐主义的产物。作为有着明显民主主义倾向的剧作家,奥斯特罗夫斯基纵然怜香惜玉,也依然固守着西欧启蒙运动关于民主、自由和爱情的思想高标,并据此展开对俄罗斯社会资本主义化过程中庸俗化倾向的无情批判。

看过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玩偶之家》的读者,很容易在女性主义的链条上,将《没有陪嫁的姑娘》与《玩偶之家》联系起来。所不同的是,易卜生仅仅揭示了女性在男权社会的从属地位,揭示了欧洲传统家庭中女性的“玩偶”角色。娜拉愤而离开家庭,表明了易卜生潜意识中对女性的理想主义化。相比之下,奥斯特罗夫斯基要悲观许多。这个俄罗斯的后来者真实揭露了金钱原则对于女性的控制和腐蚀,在他笔下,美丽的女性并不具备特别的基因来抗拒金钱和享乐对自由灵魂的诱惑。不敢跳河的拉里莎最后的选择可能会让理想的女性主义者瞠目结舌: 既然无法摆脱玩偶的命运,既然命定了要当玩物,就要当个高贵的玩物,那就找个肯出高价的买主。

鲁迅先生把悲剧理解为“有价值的东西的被毁灭”,依照这一说法,拉里莎这个没有陪嫁的姑娘的惨死也可以被理解为对资本原则的血泪控诉,而不仅仅博取人们的几滴同情之泪。

(寇才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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