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陈锌译孙珙
【原文作者】:阿·托尔斯泰
【原文作者简介】:
阿列克赛·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82—1945),苏联俄罗斯作家。1882年12月29日生于萨马拉一贵族家庭。1901年入彼得堡工学院,后中途离校,在象征主义影响下开始文学创作。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以战地记者身份上前线,到过英国和法国(1916),写了一些有关战争的随笔、特写以及小说和戏剧。
阿·托尔斯泰于1918年秋离开祖国,流亡巴黎,1921年又移居柏林。1922年初宣布与白俄流亡集团决裂,次年回到祖国。卫国战争时期,阿·托尔斯泰写了大量政论,被选为最高苏维埃代表、科学院院士。曾获列宁勋章。1945年2月23日于莫斯科逝世。他的三部曲《苦难的历程》和《彼得大帝》第一、二卷均获斯大林奖金。
【原文】:
俄罗斯性格!对一个篇幅不长的故事来说,这个题目未免太大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正是想要和你们谈谈俄罗斯性格啊!
俄罗斯性格!你来写写看……讲英勇事迹吗?英勇事迹太多了,你都不知该挑哪件来讲才好。好在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讲了他个人生活中的一段小故事,帮了我的大忙。至于他是怎样打德国鬼子的,我在这里就不说了,虽然他不仅佩带着一枚金星,而且半边胸脯都挂满了勋章。他是一个老老实实、不声不响、平平凡凡的人,原是萨拉托夫州伏尔加河边一个村的集体农庄庄员。但是他体魄健壮,身材匀称,潇洒英俊,所以十分出众。每当他从坦克炮塔里钻出来的时候,简直就如战神一般,叫人越看越爱看!他从坦克跳到地面,把头盔从汗湿的卷发上摘下来,用破布擦着被弄脏了的脸,总是露出发自内心的友好微笑。
战场上,死神朝夕在身边转悠。一个人会变得更好一些,所有表面的枝节东西都会象晒掉的皮肤一样从他身上脱落下去,剩下来的是人的本性。自然,有些人的本性比较刚强,有些人的本性柔弱一点。但是,即使本性有缺陷的人也都努力向没有缺陷的人看齐,因为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做一个忠实的好同志。不过我的朋友叶戈尔·德略莫夫在战前就已经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他非常敬爱自己的母亲玛利娅·波莉卡尔波芙娜和自己的父亲叶戈尔·叶戈罗维奇。他说:“我的父亲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他最主要的特点是非常自重。他对我说:‘孩子,你将来会看到很多大世面,也会出国,不过你时时刻刻都要为自己是个俄罗斯人而感到自豪……’”
他有一个未婚妻,也是伏尔加河边他那个村的人。我们有些人经常谈论老婆和未婚妻,特别是当前线战事稍停,天寒地冻,掩蔽壕里的小油灯冒着青烟,小炉子烧得噼啪发响,大家都吃完晚饭的时候。他们聊得那样神乎其神,叫你把耳朵都听得支了起来。比如,他们先从“什么叫爱情”谈起。一个人说:“爱情是在尊敬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第二个人说:“才不是哩!爱情是一种习惯。一个人不仅爱老婆,也爱父母,甚至还爱动物……”第三个人接着说:“去你的吧!简直是乱弹琴!爱情,这就是说你浑身上下都热得象开了锅,走起路来就象喝多了酒那样飘飘然的……”议论就这样一连一两个小时地进行着,直到司务长出面,用权威性的口吻对这个问题的实质下个定义为止。叶戈尔·德略莫夫大概是不好意思谈论这类事情,所以只是随口对我提了一下他的未婚妻。他说,她是个好姑娘,既然已经答应过要等他,哪怕他缺了一条腿回去,这姑娘也不会变心的……
他也不喜欢谈论自己的成功。“谁愿意回想这些事情!”往往这样说完之后,他便皱着眉头抽起烟来。他那辆坦克的战斗事迹我们是从机组的其他人员那里听来的,驾驶员丘维略夫所讲的事让听的人特别惊叹佩服。
“知道吗?我们的队形刚散开,我一瞧,嗨,从小山包后面爬出一辆大家伙来了……我大叫一声:‘中尉同志,一只老虎(1)!’他喊道:‘全速前进!’我立刻开着坦克在枞树林子里隐蔽前进,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老虎象瞎子似的把炮筒乱瞄一气儿,开了一炮,没打中我们……这时中尉同志猛的给它侧面来了一炮……当时便铁片横飞!接着再照着它的炮塔来了一炮,它的炮筒一下子就撅了起来……挨了第三炮之后,老虎浑身上下的裂缝都冒出烟来了,火苗往上窜得有一百米高……老虎机组的鬼子从备用舱口往外爬,……万卡·拉普辛用机枪对着他们扫射……鬼子一个个都躺在地上蹬腿啦!……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已经扫除,我们五分钟之后便冲进了村子。在那里我肚子都笑疼了……法西斯匪徒东奔西逃。……别看地面上是一片烂泥,可你瞧,有个鬼子只穿着袜子没穿鞋就从屋里跳出来,撒丫子就跑。鬼子们全都往一个板棚跑去。中尉同志命令我:‘对着板棚冲!’我们把炮筒掉转过来之后,我便开足马力向板棚撞去……我的老天爷唷!房梁、木板、砖头、还有躲在板棚房顶下面的法西斯鬼子全都轰隆轰隆,噼啪噼啪地往坦克甲板上掉……我呀,还来回地碾了一遍,剩下来的鬼子全都举手投降,嘴里喊着:‘希特勒完蛋了!’。”
中尉就这样战斗到他出事为止。在库尔斯克战役中,当德国鬼子已经被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的时候,他的坦克在小山岗上的一片麦地里中了弹,机组有两名战士当场牺牲。中了第二弹后,坦克着起火来。驾驶员丘维略夫一捧一捧地往他脸上、头上、衣服上洒土灭火,后来又拖着他爬过一个又一个弹坑到救护站去。丘维略夫后来说:“我当时为什么要拖着他走呢?因为我听见他的心还在跳哪……”
叶戈尔·德略莫夫活了下来,居然还没有变成瞎子,尽管他脸上烧得有些地方都露出了骨头。他在医院里躺了八个月,做了一次又一次整形手术,医生给他重新做了鼻子、嘴唇、眼睑和耳朵。八个月之后拆掉绷带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这张已经完全不是原来样子的面孔。那个把一面小镜子递给他的护士,把身子转了过去,抽泣起来。他立即把镜子还给了她。
他说:“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事。就这副嘴脸也一样能活下去。”
不过他再也不向护士借镜子了,只是经常用手去抚摸自己的脸,好象是要逐渐习惯它。体格检查委员会认为他现在只宜于干非队列工作。为了这件事他去见将军,对将军说:“请您批准我回团归队。”将军回答说:“可你是个残废人呀!”“我绝不是个残废人,只不过是个丑八怪而已。这一点儿也不碍事,我的战斗能力是能够全部恢复的。”叶戈尔·德略莫夫发现将军在谈话时尽量不看他的脸;对此,德略莫夫只不过动了动淡紫色的,象一条直缝似的嘴唇苦笑了一下。他被批准休假二十天,为了彻底养好身体,他动身回家探望父母去了。这正好是那一年三月的事。
他本来想下了车之后在车站找一辆大车,但是没有找着,只好步行十八俄里。四面仍是厚厚的积雪,空气潮湿,周围阒无人迹。冰冷的风不停地吹开他军大衣的下摆,在他耳边孤独凄凉地呼啸。等他进得村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噢,这就是那眼井了。井台上高高的吊杆在晚风中微微摆动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从这里数起,第六栋就是父母住的小房子了。他忽然停下脚步,把手插在大衣兜里,摇了摇头,转过身斜插着走到父母住的房子侧面,站在齐膝深的雪里弯下身子往窗里探望,看见了母亲;挂在桌子上方的油灯捻得很小,母亲正在暗淡的灯光下摆着晚饭,仍然披着原来那条深色披巾,不声不响,不慌不忙,温柔慈祥。母亲苍老了,瘦得两个肩头都耸了起来……“呵,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会每天写信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她老人家了,哪怕每天只写几个字哪……”饭桌上的东西很简单,只有一碗牛奶,一块面包,两把勺,一个盐罐。摆完之后,母亲把两只瘦削的手盘在胸前,站在桌子旁边沉思起来。叶戈尔·德略莫夫隔着窗子看着母亲,心里明白了:绝不能让母亲受凉,不能叫她苍老的面孔由于绝望而抽搐。
好了,就这样决定吧!他打开篱笆门进了院子,走上台阶敲起门来。母亲在门里应声问道:“是谁呀?”他回答说:“是苏联英雄格罗莫夫中尉。”
他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使他不由得一肩头靠到了门框上。是呀,母亲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来,就连他自己也好象是头一回听到自己的声音。动了多次手术之后,他的嗓音变了,变得嘶哑不清了。
母亲问:“您有什么事吗?”
“玛利娅·波莉卡尔波芙娜的儿子德略莫夫上尉托我给他母亲捎口信问好来了。”
母亲立即打开门,扑到他跟前,握着他的双手问道:“我的叶戈尔活着吗?他身体好吗?您这位大哥请进屋去吧!”
叶戈尔·德略莫夫在桌子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这就是他当年常坐的地方,那时他的一双小脚还够不着地板呢。当时妈妈经常一边抚摸他长着卷发的小脑袋瓜,一边对他说:“吃吧,小宝贝。”他开始对母亲讲她儿子的情况,也就是讲自己的情况,讲得很详细:讲得吃得怎样,喝得如何,什么也不缺,身体一直很好,总是快快活活;同时也讲了他和他那辆坦克参加过的战斗,但是讲得很简单。
“请您告诉我,打仗是不是挺可怕的?”母亲打断他的话这样问道,一面用那双黑黝黝的、此刻对他视而不见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脸。
“是的,老妈妈,当然是挺可怕的。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
他的父亲叶戈尔·叶戈罗维奇回来了。父亲这几年也见老,显得憔悴了,胡子已经花白,仿佛上面洒了一层面粉似的。他对客人瞧了几眼,在门槛上跺了跺已经穿破了的毡靴,不慌不忙地解下围巾,脱掉短皮大衣,然后走到桌子跟前和客人握手问好。呵,这是他多么熟悉的手呵,这就是他小时候每当犯了错误父亲用来惩罚他的那只又宽又大的手啊!父亲什么也没有问便坐了下来,因为用不着问就能知道这个佩带着许多勋章的客人是干什么来的。老人家半闭着眼睛,也开始听着他讲的那些事。
德略莫夫上尉由于没有被父母认出来,所以坐的时间越长,把自己的事当成别人的事讲得越多,就越是没有办法把真相和盘托出,越是没有办法站出来说:爸爸、妈妈,你们把我这个丑八怪儿子认出来吧!……坐在父母的桌子前面,他既觉得幸福温暖,又感到委屈心酸。
“好了,咱们来吃晚饭吧!孩子他妈,给客人拿点吃的来。”叶戈尔·叶戈罗维奇打开了一个陈旧的小橱柜。从橱柜里散发出一股面包渣和葱皮的气味,橱柜的左角还放着装鱼钩的火柴盒,那些鱼钩原封未动;那把打掉了嘴的茶壶也仍然摆在老地方。叶戈尔·叶戈罗维奇拿出一个酒瓶来,里面盛的酒只够斟满两小杯。他叹了口气,因为再也找不出更多酒来了。他们就象当年那样坐下来吃晚饭,在吃饭的时候,德略莫夫上尉才发觉母亲特别留神地盯着他握勺的那只手。他苦笑一下,这时母亲抬起头来,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动着。
他们谈这谈那,谈到这一年春天会有什么样的天气,老百姓能不能把春播搞好,也讲到这一年夏天战争就会结束。
“您为什么认为战争在今天夏天就会结束呢,叶戈尔·叶戈罗维奇?”
叶戈尔·叶戈罗维奇回答说:“人民火了,他们已经闯过了鬼门关,现在任凭谁也挡不住他们了,德国鬼子要完蛋啦!”
玛利娅·波莉卡尔波芙娜问道:“你没告诉我们,什么时候会准他假回家来住几天。都有三年没见面了,他大概成了个大人,留起胡子来了吧?唉,就这样天天在阎王爷跟前打转转,大概连嗓音都变顸了,是吗?”
德略莫夫上尉回答说:“等他回家来,你们或许都认不出他了。”
父母在火坑上腾了一个地方给他睡。火坑上的每一块砖,木头墙的每一条缝,顶棚上的每一个树节疤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这里有一股老羊皮和面包的气味——这种老家温暖舒适的气息他是到死也忘不了的。三月的风在房顶上呼呼地吹;在隔扇的那一边,父亲不时轻轻地打着鼾;母亲翻来覆去,唉声叹气,睡不着觉。上尉用双手捂着脸趴在那里,心里想道:“妈妈呀,我的妈妈呀!难道到这会儿你还认不出我来!难道你就认不出这是我?……”
第二天早上,他被劈柴在炉子里烧得噼噼啪啪的声音吵醒了。母亲正轻手轻脚地在炉子旁边忙乎着。他的包脚布已经洗干净晾在拉直的绳子上,刷洗过的靴子摆在门口旁边。
母亲问他:“你爱吃黍米面薄饼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从火坑上爬了下来,穿上军服上衣,拉紧皮带,光着脚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向您打听件事,安德烈·斯捷潘诺维奇·马雷舍夫的女儿卡佳·马雷舍娃是住在你们村吗?”
“她去年在训练班毕业了,现在就在我们村教书。你要见见她吗?”
“您的儿子托我一定给她捎个好。”
母亲打发邻居的小姑娘去把卡佳找来。上尉还没来得及穿好鞋,卡佳·马雷舍娃便跑着进来了。她那双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闪闪发光,两条眉毛惊喜地一抬一抬,面颊泛出喜悦的红晕。她把毛线打的头巾从头上往后一撂,头巾落到宽宽的肩膀上,这时上尉不禁在心中痛苦地叹息起来:“要是能亲一下她那头温馨浅色的秀发该有多好呵!”在他的想象之中,他的未婚妻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的:鲜艳、温柔、快活、善良、美丽,所以她一走进来就把这个小房间照得满室生辉。
“您是替叶戈尔捎口信来问好的吗?(他背光站着,因为说不出话来,只好点了点头。)我日夜都在等着他,您就这样告诉他吧!……”
她走近德略莫夫,瞧了他一眼,吓了一跳,好象被人当胸轻轻击了一拳似的倒退了两步。就在这一瞬间他下定决心要走,而且当天就走。
母亲烤好了用牛奶和黍米面做的薄饼。他又谈起德略莫夫上尉的事来,这次是讲他的战斗事迹,把战斗的残酷情况讲得原原本本。同时也不抬头看卡佳,为的是不愿意见到自己这副丑相在卡佳那可爱的面容上引起的表情。叶戈尔·叶戈罗维奇本来张罗着要从集体农庄给他借匹马来,但他已经象来时一样步行着往车站去了。他被这一天一夜所发生的事情折磨得万分痛苦,几次停下来用双手打自己的脸,用嘶哑的声音反复地说:“我现在可怎么办呵?”
他回到了原来所在的团队。这个团当时正驻扎在大后方等待补充。战友们怀着由衷喜悦的心情迎接他归队,这就使他卸下了那个把他折磨得吃不下、睡不着、喘不过气来的精神包袱。他决定再把母亲瞒一段时间,仍然不让老人家知道他的不幸。至于卡佳,他决定要咬牙把这个心上人彻底忘掉。
大概过了两个星期,母亲来了一封信:
“你好,我最最亲爱的儿子。我真怕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想才是。有一个人从你那儿到咱家来过,这个人好极了,就是脸太丑。他本来打算要住几天的,可不知为什么收拾起东西说走就走了。打那以后,我的儿呀,我就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总觉得那是你回来过。你爹为了这个尽骂我,他说:‘你这个老婆子发疯了吧,要是这个人是咱们的孩子,难道他不会明说吗?……他干嘛要瞒着呢?如果他的脸变得和来过咱家的这个人那样,咱们该感到自豪才对。’你爹老是想要把我说服,可是我这颗做娘的心呀,却还是一个劲地认准了:这是我儿,他回家来过……这个人在火坑上睡觉的时候,我便把他的军大衣拿到院子去刷刷干净,我一下子就扑在大衣上哭了起来——这是我儿,是我儿的大衣!……小叶戈尔呀,你给我写封信来,看在耶酥基督的面上,你开导开导我,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我真是疯了不成?……”
叶戈尔·德略莫夫把这封信给我——伊凡·苏达列夫看了。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对我讲了事情的经过。我对他说:“你瞧瞧,我说你们的性格都碰到一块顶起牛来了。傻瓜呀,你这个傻瓜!快给你母亲写封信请罪吧!别把她折腾疯了……她就那么稀罕你的脸蛋子了?!因为你的脸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还会更疼你哩!”
他当天就写了这样一封信:“亲爱的双亲——玛利娅·波莉卡尔波芙娜和叶戈尔·叶戈罗维奇:请原谅我糊涂不懂事,回过咱家的那个人确实是我——你们的儿子……”等等、等等,密密麻麻地写了四页纸。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会写出二十页来。
过了几天,我和德略莫夫正站在靶场里,一个士兵跑来对他说:“大尉同志,有人找您。”这个士兵虽然站得规规矩矩,可是脸上那副表情好象打算去喝二两庆祝什么喜事似的。我们动身回镇上去,当走近我和他合住的房子时,我看见他六神无主,无缘无故地一个劲儿地清嗓子……我想:“坦克手呀,你这个坦克手,怎么还会这样紧张!”我们走进屋去,他走在我的前面。我听见他说了一声:“妈妈,你好哇!这是我呀!……”于是我看到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扑上去紧贴在他的胸前。我回头一看,原来屋里还有一个女的。说句良心话,美人在别的地方也是有的,因为在长得美的人当中,这个姑娘绝不是独一份,不过我本人反正还没见过比她更美的人就是了。
他撇下母亲走到姑娘面前(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他身材魁伟,如战神一般),对姑娘说:“卡佳,你到这里来干嘛?你答应等的是过去的我,不是今天的我。”
美丽的卡佳答话了,我虽然已经退出屋子到了穿堂,但还是听到了她所说的话:“叶戈尔,我决定要和你过一辈子,我要忠实地爱你,非常非常爱你……你别把我打发走吧……”
是的,你们看看这几个人,他们所代表的就是俄罗斯性格!一个人看样子似乎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但是一旦严重的灾难临头,在他身上就会产生出一种伟大的力量,这种伟大的力量就是人性的美。
【鉴赏】: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篇华美富瞻的作品,正如作者所言,是“一个篇幅不长的故事”。
其实,华美富瞻固然是一种美。但简洁明了也是一种美,而且是短篇小说的本色。考察一下拟想作者的情况,我们就会发现作者对短篇这种文体风格有着高度自觉的认识。拟想作者是指出现在具体作品中的作者形象。在本篇中,拟想作者可能是一位和主人公地位相近的下级军官。为了证实这种推断,请读下面这段文字:
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对我讲了事情的经过。我对他说:“你瞧瞧,我说你们的性格都碰到一块顶起牛来了。傻瓜呀,你这个傻瓜!快给你母亲写封信请罪吧!别把她折腾疯了……她就那么稀罕你的脸蛋子了?!因为你的脸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还会更疼你哩!”
这样一种说话的口吻完全是地道的行伍作派:简捷明了,虽然有些粗俗,但却很有说服力。让人想到那些部队基层的政治思想工作者。作者之所以选择这样一种口吻,是有一定的考虑的。本来,作者很容易以一个作家或记者的形象出现在作品中,那样他就可以借故事讲述者的有利地位,去进行适当的议论和抒情,以激起读者思想和感情上的共鸣,就象魏巍在《谁是最可爱的人》中所做的那样。但是阿·托尔斯泰没有那样做,因为他自觉地认识到自己是在写短篇,是在讲故事,绝不能因为作者自己有话要讲,有情要抒而使得一个短篇显得臃肿不堪,破坏了作品的文体风格的完美。我们可以相信,作为著名三部曲《苦难的历程》的作者,阿·托尔斯泰完全有才能就俄罗斯性格这个题目做一篇精彩的论文。所以,借机对俄罗斯性格发表一番议论,这可以说是对作者的一个诱感。但是作者克制住了自己,把自己在文中的形象限定为一个普通的下级军官,只通过他去讲述故事,而不是把他作为自己的传声筒,去宣讲理论。显然,阿·托尔斯泰确信故事本身就是一切,除此之外,无须另加说明和注解。这是一个大作家的艺术感觉和自信心的问题,他懂得约束自己,知道怎样做才是适度。
除了短篇小说自身的文件要求之外,作品的内容则是决定作品形式的更内在、更主要的原因。从主人公的角度考察,一种简炼朴素的文笔是适合的。作为一名来自农村的普通战士,主人公的身上保持着俄罗斯民族的基本性格——刚强不屈。这种刚强是底层民众的那种源自艰苦生活的刚强。它质朴无华,而又极富硬度。坚强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是一种本能,无需借助信念和理智的唤醒。当巨大的打击降临时,他们往往出于本能而顽强地抗争、默默地忍受。可以说,这种刚强是真正的刚强。让我们看一看叶戈尔·德略莫夫在遭受毁容打击之初的表现:
八个月之后拆掉绷带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这张已经完全不是原来样子的面孔。那个把一面小镜子递给他的护士,把身子转了过去,抽泣起来。他立即把镜子还给了她。他说:“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事。就这副嘴脸也一样能活下去。”不过他再也不向护士借镜子了,只是经常用手去抚摸自己的脸,好象是要逐渐习惯。
从一开始,主人公就没有一丝的震惊、恐惧,因为他是个真正刚强的男子汉,他可以面对一切打击而镇定自若。要刻画这样一位人物,只有那种平静的、不动声色的笔调才能胜任,一切所谓细腻、所谓渲染都无济于事。写到这里,不禁令人想起美国著名作家海明威,想到了他笔下的硬汉形象,和他所特有的那样简炼如新闻报道般的文笔。看来,这两者之间确实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正是这样一篇在文体形式上具有典范意义的短篇佳作。它完整、简洁,决无冗长,芜杂之举。
此外,还值得一提的是本篇小说中流露出的那种浓郁的俄罗斯气息。即使在这样一个短篇中,作者仍然成功地传达出了俄罗斯民族最内在的意蕴:人民的苦难,和人民对苦难的坚忍。这主要表现在作者对主人公的家庭的描写上。例如下面这段文字:
饭桌上的东西很简单,只有一碗牛奶,一块面包,两把勺,一个盐罐。摆完之后,母亲把两只瘦削的手盘在胸前,站在桌子旁边沉思起来。
这完全是一幅画,而且是关于俄罗斯民族的最传神的画。它和那首著名的俄罗斯民歌——《三套马车》一样,洋溢着深沉的哀伤和不屈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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