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兴安、张镜译宋毅
【原文作者】:艾·巴·辛格
【原文作者简介】:
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1904~ ),美国犹太作家。1904年7月14日出生在波兰当时被沙皇俄国所统治的地区。12岁时,因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的影响,立志成为作家,而不当教士。15岁开始用希伯来文写诗和短篇故事,另外还把托马斯·曼的《魔山》等德文小说译成意第绪文。1935年移居美国,在美国犹太人创办的《前进》报社任编辑,并积极从事文学创作,1943年归化为美国公民。
几十年来,他创作了不少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剧本和儿童故事,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莫斯卡特一家》(1950)、《庄园》(1967)和《舒莎》(1978),短篇小说集《傻瓜吉姆佩尔和其他故事》(1957)、《卡夫卡的朋友和其他故事》(1970)等。他于1970年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197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金。
【原文】:
一
我是傻瓜吉姆佩尔。我想我并不傻。恰恰相反。但是人们却这么叫我。我还在上学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给我起了这个绰号了。我一共有七个绰号:低能儿、蠢驴、亚麻头、呆子、木头、笨蛋和傻瓜。这最后一个绰号一直叫到今天。那么我在哪些地方傻呢?我容易受骗。人家说:“吉姆佩尔,拉比(1)的妻子生孩子了,你知道吗?于是我逃了学。嗨,原来是说谎。我怎么会知道呢?她肚子没有大呀。何况我从来也没有瞧过她的肚子呀。这样就真是很傻吗?可是那帮人大笑大叫,又是跺脚,又是跳舞,又是唱晚安的祈祷文。女人生孩子,本应请吃葡萄干,可是他们却把羊粪塞到我手里。我并不软弱无能。要是我扇谁一巴掌,准会把他扇到克拉科夫去。不过我确实生性不爱打人。我心想:算了吧。所以人们总是捉弄我。
我放学回家,听到狗叫。我并不怕狗,但是我当然也不愿意惹它们。没准儿有一条是疯狗哩。要是被疯狗咬上一口,那世界上就连鞑靼人也帮不了你的忙。于是我拔腿就跑。我向周围一看,整个市场上的人大笑不止。原来根本不是什么狗叫,而是小偷沃尔夫-莱布在学狗叫哩。我怎么会知道是他呢?那声音听起来明明象是一只母狗在叫嘛。
那些好事之徒和促狭鬼们发现我容易受骗,于是个个都想在我身上试试运气。“吉姆佩尔,沙皇要来弗拉姆波尔了;吉姆佩尔,月亮掉下来落到图尔平了;吉姆佩尔,小霍代尔·富尔皮斯在澡堂后面发现财宝了。”我象机器人一样相信每一个人。首先,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象《先智书》上写的那样,可是我忘记是怎么说的了。其次,全镇的人都这样对待我,我不能不相信!如果我胆敢说句:“哈,你们在骗人!”那就惹麻烦了。人们会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把我们都说成是骗子吗?”我该怎么办呢?我只好相信他们,至少我希望这样做对他们也有点好处。
我是个孤儿,把我抚养大的祖父已是快入土的人了。于是大伙儿就把我交给一个面包师傅,我在那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每个来烤面条(2)的妇女或姑娘至少都要捉弄我一次。“吉姆佩尔,天上有个集市;吉姆佩尔,拉比怀孕七个月,生了一头小牛;吉姆佩尔,一头母牛飞上了屋顶,下了好些铜蛋。”有一次,犹太教学堂一个学生来买面包卷,他说:“你呀,吉姆佩尔,就在你站在这里用面包铲子铲来铲去的功夫,弥赛亚(3)降临了。死人都复活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我没听见有人吹羊角(4)号呀!”他说:“你聋了吗?”于是大家起哄说:“我们听到了,我们听到了!”接着蜡烛工莉兹进来了,她用沙哑的声音大声喊道:“吉姆佩尔,你的父母亲都从坟墓里出来了。他们正在找你呢。”
说真的,我十分清楚不会有这种事,但在人们谈论时,我还是匆匆穿上羊毛背心出去了。没准儿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哩。我去看看会有什么坏处呢?嗬,你听大伙儿那个尖叫吧!于是我发誓什么也不再相信了。但是这样也不行。人们弄得我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了。
我去拉比那里求救。他说:“书上写着:当一辈子傻瓜也比做一小时恶人强。你不是傻瓜。他们才是傻瓜哩。凡是令其邻人感到羞耻的人,自己就会失去天堂。”可是拉比的女儿也照样骗我。我离开拉比圣坛时,她说:“你吻过墙了吗?”我说:“没有,吻墙做什么?”她答道:“这是法律;你每来一次都必须吻墙。”吻就吻呗,吻一下墙好象并没有什么害处呀。她于是大笑起来。她可真会捉弄人。她确实把我诓了。
我想到别的镇上去,可是大夥儿又忙着给我说亲了,他们追着我,几乎把我的外套后摆都扯了下来。他们冲着我唠叨。唾沫星子都溅到我耳朵上了。她根本不是什么贞洁的女子,但是他们对我说她是个纯洁的处女。她走路一瘸一瘸的,可是他们说那是故意的,是由于怕羞。她有个私生子,可是他们对我说,那是她的小弟弟。我嚷道:“你们是白费时间。我绝不会娶那个婊子。”于是他们勃然大怒道:“你怎么这样讲!难道你不感到可耻吗?我们可以把你带到拉比那里,罚你的款,因为你败坏她的名声。”于是我意识到要逃出这些人的手心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心想,他们是决心拿我当靶子玩了。其实要是结了婚,丈夫就是主人了,如果她没有意见,我也可以同意嘛。再说,一辈子不吃一点苦头,那是不可能的,也不应抱这样的期望。
于是我就到了她的土房,那房是建立在沙地上的。那帮人追着我起哄,他们象耍狗熊似的耍弄我。走到井边时,他们终于停了下来。他们不敢惹艾尔卡。她的嘴巴就象装上了铰链,会豁然打开,她的舌头可厉害呢。我走进了屋,屋里拉着绳子,上面凉着衣服。她打着赤脚站在洗衣盆旁洗东西呢。她穿一件估衣店买来的破旧长毛绒袍子,把头发向上梳成辫子,用发卡卡到头顶上。屋里的臭味几乎使我喘不过气来。
显然她知道我是谁。她瞧了我一眼说:“瞧这是谁来了!是他来了,这个傻子。坐吧。”
我都对她讲了,毫无保留。“老实告诉我吧,”我说,“你真是处女吗?那个淘气的叶齐尔真是你的小弟弟吗?别骗我,我是个孤儿。”
“我自己也是孤儿呀,”她回答说,“谁要是捉弄你,就叫谁的鼻子尖儿歪了。但是他们想占我的便宜,没门儿。我要五十盾的嫁妆,另外他们还必须募一笔现款给我。不然的话,就让他们来吻我的那个吧。”她倒是挺坦率的。我说:“给嫁妆的是新娘而不是新郎。”可是她说:“别跟我讨价还价了。要么干脆说‘行’,要么干脆说‘不行’,要不然,你从什么地方来还回到什么地方去吧。”
我心想,这块面团是烤不出面包来的。不过我们镇可不穷呀。他们一切都答应了,并着手筹办婚礼。不巧,当时正在流行痢疾。结婚典礼是在小洗尸房附近的公墓门口举行的。人们都喝醉了。签订婚约时,我听到最虔诚的、受人尊敬的拉比问道:“新娘是寡妇还是离了婚的?”会堂司事的老婆代她回答道:“又是寡妇,又是离过婚的。”此时此刻,我痛苦极了。但是我该怎么办呢,难道从婚礼天蓬下逃走吗?
人们又是唱歌,又是跳舞。一位老太太在我对面跳,紧紧地抱着一个扭成辫状的白面包。司仪的缅怀新娘双亲时求“上帝保佑”。学生们象在圣殿节(5)斋戒日那样扔刺果。在讲道之后赠送了许多礼品:一个擀面板、一个揉面木盆、一只水桶、几把扫帚、几把长柄勺子以及许多家庭用品。我看到两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抬着一个围有栏杆的儿童小床。“我们要这个做什么?”我问。他们说:“别为做什么用伤脑筋吧。这玩艺不错,会派上用场的。”我又意识到要受骗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对我有什么害处呢?我想:我倒要看看会怎么样呢。总不能全镇的人都疯了吧。
二
晚上,我来到我妻子睡觉的地方,可她不让我进去。“我说呀,喂,人们要我们结婚,不就是为的这个吗?”我说。可是她说:“我来月经了。”“可是昨天她们还带你去行了沐浴礼,那是沐浴礼以后来的吧,是不是这样呢?”“今天不是昨天,”她说,“昨天不是今天。你不高兴就滚吧。”一句话,我等待着。
不到四个月,她临盆了。镇上的人捂着嘴笑。可是我怎么办呢?她疼痛难忍,手向墙上乱抓。“吉姆佩尔,”她叫着,“我要死了。原谅我吧!”屋里挤满了女人。她们一锅一锅地烧着开水。她发出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应当做的事情是去会堂诵经,我也正是这样做的。
镇上的人当然不反对我这样做。我站在一个角落里又是念经又是祈祷,这时他们都对着我摇头。“祈祷,祈祷!”他们对我说。“祈祷文从不会使女人怀孕。”有个教友把一根稻草塞到我嘴边说:“给母牛(6)的稻草。”他这样说也不无道理呀,天哪!
她生了个男孩。星期五,会堂司事在会堂里的经书柜前站了起来,拍着读经桌宣布:“财主吉姆佩尔先生请教友们去赴宴,以庆弄璋之禧。”大家听了哄堂大笑。我的脸火辣辣的。但是我有什么法子呢。割礼(7)仪式毕竟要由我来负责了。
半个镇子的人都跑来了,房子挤得水泄不通。妇女们带来了辣味鹰嘴豆,我还从酒馆买了一小桶啤酒。大家吃呀,喝呀,我也吃呀,喝呀,人们都向我祝贺。然后行割礼,我用父亲——愿他安息——的名字命名孩子。客人们走后,只剩下我和妻子,她从帐子里伸出头来,把我叫到她跟前。
“吉姆佩尔,”她说,“你为什么不做声呀?你破产了还是怎么的?”
“我说什么呢?”我回答说。“你给我做的好事!我母亲要是有知,她会再一次死去的。”
她说:“你疯了还是怎么的。”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愚弄我呢?按理我是家里的老爷和主人哩!”
“你怎么啦?”她说,“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我认为我必须开门见山地讲了。“你以为可以如此对待一个孤儿吗?”我说。“你生了一个私生子。”
她回答说:“别傻了吧。这孩子是你的。”
“他怎么能是我的呢?”我争辩说。“我们结婚才十七个星期,他就出世了。”
于是她对我说孩子是早产。我说:“未免太早了吧?”她说她有个祖母,也怀了这么短时间就生孩子了,她和她这位祖母,就象一模一样的两个水珠一般。她又是发誓又是赌咒,要是农民在集市上发这样的誓,你简直也会相信他了。但是说实在的,我不相信她的话。到了第二天,我跟学校的先生谈了这事,他对我说,在亚当和夏娃(8)之间也发生过这种事情。他们上床时是两个人,下床后就成四个人了。
“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不是夏娃的孙女,”他说。
事情就是这样,他们说得我直愣愣的。但是天晓得是怎么回事呢?”
我开始忘记自己的苦脑。我爱那孩子爱得要命。他也爱我。他一看到我,就挥动小手,要我把他抱起来。他要是肚子痛,只有我能使他平静下来。我给他买了一个骨制的小出牙环(9),还买了一项带有装饰物的小帽子。他总是看到有人向他投狠毒的眼光,所以我不得不去求一张符箓,给他驱邪。我象牛一样地干活。你知道,家里添了小孩,花销就会一下子增加许多。我不想撒谎;我也并不因此而不喜欢艾尔卡。她又是咒我又是骂我,但我不嫌弃她。她的力量可大呢;她只要瞅你一眼,你就会说不出话来。而她那滔滔不绝之口呀!又脏又毒,但是,不知怎的,却又充满了魅力。她的每一句话我都爱听,虽然她骂得我狗血淋头。
晚上,我给她带回我亲自烤的一个白面包、一个黑面包,还有罂粟籽面包卷。我为她而偷,只要能抓到手,什么都偷:蛋白杏仁甜饼、葡萄干、杏仁、糕饼等。妇女们把安息日(10)供奉食物的罐子放在面包炉烘热,我也偷这里边的东西,但愿我这种行为能够得到宽恕。我常常从里边取出几片肉,一块布丁,一只鸡腿或鸡头,一块牛肚,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很快抓到手,我就偷。她吃了,长胖了,人也漂亮了。
我平常不在家睡,都得睡在面包房里。每逢星期五晚上,我才回到家里,但她总要找这样那样的借口。说什么她心烧呀,腰痛呀,打嗝儿呀,头疲呀,不一而足。你知道娘儿们会找些什么借口的。这种日子真不好过。真难受。这还不说,她的那个小兄弟——私生子,也渐渐长大了。他常常打得我青一块紫一块。我若要回手,她便破口大骂,骂得我眼前一片绿雾。她每天总有十次威胁要跟我离婚。要是换一个人,早就不辞而别了。可是我就受得了,一声不吭。你怎么办?肩膀是上帝给的,负担也是上帝安排的。
一天晚上,面包房里遭了一次难;面包炉炸了,差点儿引起火灾。没事可干,只有回去,于是我便回家了。我心想,让我也尝尝在平常的日子里睡在床上的滋味儿吧。我不想惊醒正在熟睡的小家伙,便踮着脚尖走进屋里。进了屋,我好象听到不是一个人在打呼,而似乎有两个人在打呼,一个倒轻,另一个则象是刚宰了的牛似的鼻息声。哼,我可不喜欢这个!我压根儿不喜欢这个。我走到床前一看,事情糟透了。艾尔卡身旁躺着一个男子模样的人。要是别人处在我的地位上,一定会大发雷霆,大吵大闹,把全镇人都吵醒的,但是我心想,如果那样做,就会把孩子惊醒。何必为这件小事而惊吓一只小燕子呢,我想。好吧,于是我回到面包店,伸直了身子躺在一袋面粉上。直到清早,我一直未合眼。我直打颤,象得了疟疾一样。“我当蠢驴当够了,”我自言自语地说,“吉姆佩尔不能当一辈子傻瓜。即使象吉姆佩尔这样一个傻瓜,他的傻也是有限度的。”
清早,我去拉比那里求教,这件事在镇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他们马上派会堂执事去叫艾尔卡。她来了,抱着孩子。你猜她怎么着?她不承认,对一切都矢口否认。“他发疯了,”她说。“什么托梦,神卜,我都不知道。”他们冲她厉声喊叫,警告她,捶桌子,但是她一口咬定:这是诬告。
屠夫和马贩子站在她一边。屠宰场的一个小伙子从旁走过,对我说:“我们注意上你了,你跑不了了。”这时,孩子一使劲儿,拉了一屁股屎。拉比的圣坛有约柜(11),可不能玷污,因为他们把艾尔卡打发走了。
我对拉比说:“我怎么办呢?”
“你必须立即和她离婚,”他说。
“她要是不干呢?”我问。
他说:“你必须提出离婚。这就是你必须做的事情。”
我说:“嗯,好吧,拉比。让我考虑考虑。”
“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他说。“你绝不能继续和她同居了。”
“要是我想看看孩子怎么办呢?”我问。
“让她走吧,这婊子,”他说,“连同她的那群私生子一起滚吧。”
他的裁决是,只要我活着,就绝不要再进她的门。
白天我倒不觉得苦恼。我想:这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疖子必定是要出脓的。但是到了晚上,当我躺在面袋上时,我觉得非常痛苦。想念之情油然而生,我想她,也想孩子。我想发怒,然而我的不幸正在这里,我对这件事并未真正感到愤怒。首先,我是这样想的:过失有时是难免的。人活着谁能没个错。大概是跟她在一起的那个小子引诱了她,送给她礼品什么的,而女人家常常是头发长,见识短,这样他就得手了。还有,她矢口否认,那会不会仅仅是我的幻觉呢?幻觉确实是有的呀。你看到一个人影,或者一个人的模样,或者别的什么,但是你走近一瞧,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事情果真如此,那我就冤枉她了。想到这里,我哭了起来。我哭得很伤心,眼泪把我躺的面粉袋都弄湿了。第二天早晨,我去拉比那里,对他说我犯了一个错误。拉比用鹅毛笔记了下来,他说,如果是这样,就得重新考虑整个案子了。但在他没有结案之前,我仍不得走近我的妻子,不过我可以托人给她送面包和钱。
三
过了九个月,所有拉比才取得了一致意见。信来信往,很费了一番周折。我没想到这样一件事竟有这么大的学问。
这时,艾尔卡又生了一个孩子,这次是个女孩。安息日,我去教堂求上帝赐福给她。他们把我叫到摩西五书(12)跟前,我用岳母——愿她安息——的名字给孩子命了名。镇上爱开玩笑和多嘴多舌的人到面包店臭骂了我一顿。我的烦恼和悲伤使整个弗拉姆波尔镇上的人感到开心。但是我决心始终要相信人家对我说的话。不相信有什么好处呢?今天你不相信自己的妻子,明天你就连上帝也不相信了。
我们店里有个学徒,是她的邻居,我托他给她带去一个玉米面或小麦面面包、一块糕点、面包卷或白面包,有时,如有机会,还给她带去一块布丁、一块蜜饼或者结婚吃的果料卷——凡是我能弄到手的,我都给她捎去。那个学徒是个好心肠的小伙子,他不至一次地还添上点儿自己的东西一起带去。他以前曾使我大为恼火,他弹我的鼻子,用肋碰我的胸口,但是他一到我们家作客,就变得又善良又友好了。“嘿,你,吉姆佩尔,”他对我说,“你有一位很体面纤巧的妻子,还有两个好孩子。你可配不上他们。”
“可是人们对她议论纷纷呀,”我说。
“嗨,这些人就会饶舌,”他说,“他们除了胡说乱道没有别的事好做。别理睬它,就象你不理睬去年冬天的寒冷那样。”
一天,拉比派人把我叫了去,说道:“吉姆佩尔,你肯定你是冤枉了你的妻子吗?”
我说:“肯定。”
“哎,这可是你亲眼看见的呀。”
“那一定是个影子,”我说。
“什么影子呢?”
“我想就是一根房梁的影子吧。”
“那你可以回家去了。你要感谢雅诺威的拉比。他在迈蒙尼德(13)著作中找到了对你有利的难得的资料。”
我抓住拉比的手吻了吻。
我想立即跑回家去。与妻儿分开这么久可不是一件小事。后来我又想:我现在最好还是干活去,晚上再回家。我虽然没有对任何人讲,但是就我的心情来讲,那天却象是节日一般。女人们象平日那样取笑我,挖苦我,但是我想:取笑吧,挖苦吧,你们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吧。真相已大白,象油浮在水面上一样。既然迈蒙尼德说我是对的,那我就是对的。
晚上,我盖好面团让它发酵,然后带着我那份面包和一小袋面粉往家走。天上一轮满月,星星在闪闪发光,有点儿使人害怕。我匆匆往前走,身前长长的影子也在走。那是冬天,刚下过雪。我想唱歌,但是夜已深了,我不想把别人弄醒。我想吹口哨,但是我记起来了,夜里不能吹口哨,因为吹口哨会把精灵引出来。因此我默不作声,尽快地走。
当我走过基督徒的院子时,院里边的狗冲我叫,但是我想:你们叫吧,把牙齿叫掉才好呢!你们算什么,只不过是几条狗罢了!而我却是堂堂的男子汉,一个好妻子的丈夫,前途无量的孩子的父亲。
快到家时,我的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好象犯了罪的人一样。我并不感到害怕,但是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可是总不能转身回去吧。于是我轻轻地拉开门闩,走进屋去。艾尔卡睡着了。我瞅了瞅婴儿的摇篮。百叶窗是关着的,但是月光透过缝隙照进屋里。我看到了新生孩子的脸,我一看到她就立即喜欢她了——马上就喜欢上了,她身上每一处我都爱。
我走近床边。我看到那个学徒睡在艾尔卡身边。月亮一下子隐没了。一片漆黑,我哆嗦着。我的牙直打战。面包从手上掉在地下,我老婆惊醒了,她问:“谁呀?”
我低声说:“是我。”
“吉姆佩尔吗?”她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想这是不能允许的。”
“拉比说了,”我回答着,浑身发抖,象在发烧。
“听我说,吉姆佩尔,”她说,“出去到羊圈看看羊怎么样,它好象生病了。”我忘记说了,我们家有一只羊。我一听到羊病了,便到院里去看。我们的母山羊是个可爱的东西。我简直对它有人的感情。
我迈着迟疑的步子走到羊圈,打开门。羊好好地站在那里。我把羊浑身摸了一遍,拽了拽它的犄角,检查了它的乳房,什么毛病也没有。它也许树皮吃得太多了。“晚安,小山羊,”我说。“好好保重。”那小牲畜“咩”了一声回答我,好象是要谢谢我的好意哩。
我转身回屋。学徒不见了。
我问:“那小子到哪儿去了?”
“什么小子?”我老婆问。
“你这是什么思意?”我说。“那个学徒。你刚才和他一块睡觉来着。”
她说:“但愿我今晚和昨晚做的恶梦能应验,叫你不得好死!想必是恶鬼附在你身上了,迷住了你的眼睛。”她嚎叫道:“你这个可恶的家伙!你这个笨蛋!你这个鬼怪!你这个粗野的男人!滚出去,不然,我就要把弗拉姆波尔所有的人都叫起来!”
我还没有来得及挪动,她那个弟弟便从炉子后面跳了出来,在我后脑勺上打上一拳。我想,他把我的脖子给打断了。我感觉到我身上什么地方被他打出大毛病了,于是我说,“别闹了。现在就差人们指责我招来鬼怪了。”其实这正是她的用心。“那样就没人买我烤的面包了。”
总之,我还是使她安静下来了。
“好了,”她说,“够了,躺下吧,让车把你压死吧。”
第二天早晨,我把那个学徒叫到旁边。“听着,老弟!”我一五一十地数落了他一顿。“你说什么?”他直瞪着我,好象我是从房顶上或者什么地方掉下来似的。
“我发誓,”他说,“你最好找个草药医生或者信仰医生(14)瞧瞧吧。你脑子怕是出毛病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给你讲出去。”事情就是这样。
还是长话短叙吧,我和我老婆过了二十年。她给我生了六个孩子,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出过各种各样的事,但是我既没听到,也没看到。我只是一古脑儿地相信别人的话。拉比最近对我说:“信仰本身就是有益的。书上说,好人靠信仰生活。”
突然,我老婆生了病。开始时是小毛病,乳房上长了个小疱。但是她显然是命里注定活不长;她短寿。我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我忘记说了,这时,我已有了自己的面包房,在弗拉姆波尔也算得上是个富翁了。信仰医生每天都来,邻近的每个巫医也都请遍了。他们决定用水蛭来治她的病,后来又试拔火罐。他们还从卢布林请来一位医生,但是太晚了。她临死前把我叫到床边,对我说:“宽恕我吧,吉姆佩尔。”
我说:“有什么可宽恕的呢?你是个非常忠诚的妻子。”
“我难过啊,吉姆佩尔!”她说。“我骗了你这么多年,太坏了。我希望心中无挂碍地去见上帝,我必须告诉你,这些孩子都不是你的。”
这话简直比打我一闷棍还厉害啊。
“那么他们是谁的呢?”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多得很……反正不是你的孩子。”她说着把头歪到了一边,她的眼睛失去了光采,艾尔卡死了。她的惨白的嘴唇上留下一丝微笑。
在我想象中,她虽是死了,但仍在说:“我欺骗了吉姆佩尔。这便是我短暂一生的含意。”
四
居丧完毕,一天晚上,我躺在面袋上正在做梦,魔鬼亲自来对我说:“吉姆佩尔,你为什么要睡觉呢?”
我说:“那我应当做什么呢?吃汤圆吗?”
“世人都欺骗你,”他说,“你也应该欺骗世人。”
“我怎么能够欺骗所有的世人呢?”我问他。
他回答说:“你可以每天攒一桶尿,夜里把它倒在面团里去。让弗拉姆波尔的正人君子们吃吧。”
“那来世大审判呢?”我问。
“根本就没有来世,”他说。“他们用花言巧语欺骗你,说得叫你都相信肚子里有只猫了。多么荒谬!”
“那么,”我说,“有没有上帝呢?”
他回答说:“也没有上帝。”
我问:“那有什么呢?”
“一个深泥潭。”
他站在我眼前,蓄着山羊胡子,长着犄角和长牙齿,还有尾巴。听到这些话,我想抓住他的尾巴,但是我从面袋上摔下来了,差点儿摔折一根肋骨。碰巧这时我想解手,走着,我看到了发起来的面团,它好象对我说:“撒吧!”简单地说吧,我真的这么做了。
天刚亮,学徒来了。我们做好面包,上面撒上苘蒿籽,就烤了起来。学徒走了,我坐在炉旁小沟里的一堆破布上。好啦,吉姆佩尔,我心想,他们对你的种种羞辱,这下子你可统统都报复了。屋外,白霜闪闪发光,但是炉旁却很暖和。火焰烘着我的脸。我低下脑袋,打起盹儿来了。
在梦中,我立即看见艾尔卡,她穿着寿衣。她呼唤我:“你做的是什么事呀,吉姆佩尔?”
我对她说:“这全怪你呀,”我哭了。
“你这个傻瓜!”她说,“你这个傻瓜!因为我是虚伪的,难道一切都是虚伪的吗?我骗来骗去,结果还是骗了自己。我正在为这一切忍受煎熬,吉姆佩尔。在这里他们什么都不饶恕。”
我瞧她的脸,全是黑的;我惊醒了,默然地坐着。我意识到一切都成败未定。现在一步走错,就会失去永生。但是上帝帮助了我。我拎起长铁铲,把面包从炉里铲出来,拎到院子里,在冰冻的地上挖起坑来。
我正在挖着,学徒回转来了。“老板,你在做什么?”他问,他的脸色苍白,仿佛死人一般。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当着他的面,把所有面包都埋掉了。
我回到家里,把藏着的积蓄都拿出来,分给了孩子们。“今晚我看到了你们的母亲,”我说。“她变黑了,可怜的人儿。”
他们大吃一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保重吧,”我说,“忘记曾经有过吉姆佩尔这样一个人在世上吧。”我穿上短大衣和靴子,一手拿起里边放着祈祷披巾的手提袋,一手拿着木棍,吻了吻门柱圣卷(15)。人们在街上看到我,感到十分奇怪。
“你上哪儿去呀?”人们问。
我答道:“到世界上去。”就这样,我离别了弗拉姆波尔。
我到处漫游,善良的人们没有怠慢我。过了许多年,我老了,头发白了;我听到不少事情,许多是谎话、假话,但是我活得越久,我越懂得,的确无所谓谎言。实际没有的事,晚上梦里会有;这个人没有遇到的事,另一个人会遇到;今天没有的事,明天会有;明年没有的事,百年之后会有。这有什么区别呢?我常常听到一些故事,听了我就说,“啊,这种事不会有。”但是,不出一年,我就听到什么地方确实发生了这种事。
我走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在陌生的桌子上吃饭,常常讲鬼的故事,魔术师的故事,风车的故事,等等,都是些绝不可能发生的离奇的故事。孩子们跟在我后边,叫着:“老爷爷,给我们讲个故事吧。”有时候他们点些故事要我讲,我总是设法满足他们的要求。有一次,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儿对我说:“老爷爷,这个故事您以前给我们讲过了。”小淘气,他说对了。
做梦也是如此。我离开弗拉姆波尔多年了,但是我一闭上眼睛,就又身在那里了。你猜我看到的是谁?艾尔卡。她站在洗衣盆旁,象我们初次相遇时那样,但是她容光焕发,目光象圣徒的眼睛一样炯炯有神。她跟我讲外乡话,说稀奇事儿。我一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当梦持续的时候,我感到慰藉。她回答我的种种疑问,结果是,一切都是对的。我哭了,我哀求说:“让我跟你在一起吧。”她安慰我,叫我耐心等待。这个时刻越来越近了。有时候,她抚摸我,吻我,贴着我的脸哭泣。醒来时,我还感觉到她的嘴唇,尝到她的泪水的咸味。
无疑,这是一个完全想象的世界,但是它与真实世界相差无几。在我住着的茅舍门口立着一块抬死人的木板。那个掘墓的犹太人的铁锹已经准备在手了。坟墓在等待着,蛆虫饥饿了。裹尸布已准备停当——我把它放在我讨饭用的袋子里了。另一个讨饭的正在等待继承我的草垫。当死神来临时,我会高高兴兴地去。不管那里会是什么地方,都会是真实的,没有纷扰,没有嘲笑,没有欺诈。赞美上帝:在那里,即使是吉姆佩尔,也不会受骗。
【鉴赏】:
辛格是获得197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一位美国作家。诺贝尔评奖委员会对辛格的评价是,“他的洋溢着激情的叙事艺术,不仅是从波兰犹太人的文化传统中汲取了滋养,而且还重现了人类的普遍处境”。就是说,辛格的卓越起码有两点:一、他有着“洋溢着激情的叙事艺术”;二、他的文学作品“重现了人类的普遍处境”。
一些世界文学评论家在辛格获奖前也这么评述他。“善于讲故事”、“故事大师”,对辛格来说是受之无愧的。这篇《傻瓜吉姆佩尔》便显示了辛格的这一才华。辛格向我们讲叙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小说一开始,辛格为展开情节所做的“铺垫”就很吸引人。当他转而叙述故事时,高潮一个接着一个。辛格讲故事不用卖关子的手法,他把所有曲折生动的情节都按照一个被称为“傻瓜”的思路和视角串联起来,不加修饰。叙述时甚至有点平淡,语调十分谦逊。故事达到最高峰时,辛格也不为了制造戏剧效果有意收笔,而是让它缓缓延续一段,就象一个老朋友在同读者慢慢聊天,非要把肚里的话完全掏出来才罢休。我国说书人讲的故事虽然也象辛格的这个故事有头有尾,但他们为了吸引听众,免不了在每段结尾处用一点小花招,弄点悬念。《傻瓜吉姆佩尔》似乎极力把事情的全部都展示给读者,看不出为了写成书而特意增删了什么、强调了什么。这个故事吸引人,仅仅是故事本身富有魅力、饶有趣味。故事线索非常简单,人物非常易于理解。这就是高超的叙事手法,非常难于达到的境界。纵观诺贝尔文学奖的历史,许多作家便是仅仅因为“精通叙事艺术”、“善于讲故事”而荣获这一奖金的,比如高尔斯华绥、海明威、川端康成、怀特等。辛格不在故事中夹进明显是作者本人的推断、议论。当然,这篇小说的最后一段(仅此一处)有几句可以算是傻瓜吉姆佩尔的“人生感慨”:“无疑,这是一个完全想象的世界,但是它与真实的世界相差无几。……不管那里会是什么地方,都会是真实的,没有纷扰,没有嘲笑,没有欺诈。”细体味一下,辛格其实还在用白描的手法刻划这个吉姆佩尔,让他的自我表白来显示这个人又“傻”又充满了智慧,充满了善意,总向往着美好。谁都可以看出,作品的内涵已远远超过了这几句感慨,无论是辛格还是傻瓜吉姆佩尔,可发的感慨都远远多于深于这几句了。
把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叙事艺术在全部文学艺术中是最高深的。那些人物刻划得不饱满不生动,不得不用夹插的议论做补充(不管议论的是否有道理)的小说,与辛格的作品相比,似乎更象是议论文了。
要说明辛格的作品“重现了人类的普遍处境”,需要了解辛格的全部著作。但是《傻瓜吉姆佩尔》却可以表明辛格用以“重现”的特殊的角度。很明显,辛格描绘的主人公被人戏弄、受人嘲笑,活着毫无温暖,一生不幸,给人印象极深。同时,我们是不是还感到了傻瓜吉姆佩尔是以什么态度回报这个欺诈丑恶的世界,以什么态度申诉自己的凄凉悲惨的呢?他善良极了,待人至诚,始终毫无恶意。别人竭尽全力捉弄他,他却随时准备体谅别人、原谅别人,没有一点敌对情绪。他用心纯朴、敏感、其实更容易体会到周围环境的险恶。结果呢?他保持着他的善良和热情,从不丧气,希望有朝一日高高兴兴地去见死神,把全部应该有的怨恨都化为希望着那个地方“没有纷扰,没有嘲笑,没有欺诈”。读到这儿,真让人掉泪。这就是辛格的风格。乐观、幽默、和蔼、善良。他笔下的人物,不见得伟大、不朽,但总是有着感人的人情味。这一点与俄国作家契诃夫极为相似。他们的人物都强烈地表现出人的情感。虽然这两位作家都多多少少带有一点忧郁的色彩,相比之下,辛格的人物要轻松一些、热情一些。吉姆佩尔正是这样。
如果说这篇小说有什么明显的“主题”,似乎可以用小说的最后一句来说明:“赞美上帝:在那里,即使吉姆佩尔,也不会受骗。”辛格没有大声疾呼,他只是指出,吉姆佩尔的“受骗”生活并不是与上帝的意旨相吻的。这里,正表明了辛格对这种境遇的关心,表明了他对人的命运的深切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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