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法国]尤奈斯库》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犀牛·[法国]尤奈斯库》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在外省某个小城,出版社校对员贝兰吉正与朋友让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座里聊天,突然一头犀牛从眼前奔驰而过,于是两人便跟众人议论纷纷,甚至为犀牛的来历、种类争论起来,闹得不可开交。不久又有一头犀牛从相反的方向窜过广场,引起众人同样的好奇与争论,贝兰吉与让更是闹得不欢而散。次日上午,在贝兰吉的出版社里,同事们也开始议论犀牛事件。就在巴比雍主任询问勃夫为何迟到时,勃夫太太突然赶来替丈夫请假,原因是身体不适,可她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动物叫声,原来是丈夫已经变成了犀牛!她竟勇敢地骑在丈夫的背上,狂奔而去。下午,贝兰吉前往让的住处与之和解,然而卧病在床的让已经感染了“犀牛病”,额头上起了疱,皮肤变得又硬又绿,最终彻底变成犀牛,并奔出门外加入了犀牛队伍……几天后,贝兰吉面对众人纷纷变成犀牛深感不安,更有甚者,他的女友苔丝等竟然在关键时刻难抵诱惑,不由自主地加入了犀牛行列。他在一阵痛苦的悔恨与犹豫之后,勉强喊出“我将坚持到底,我绝不投降”的声音!



【作品选录】

……

贝兰吉苔丝,我崇拜你。我欣赏你。

苔丝一旦你更了解我了,也许你就不再对我说这话啦。

贝兰吉你会赢得了解的,何况你是这样美,你是这样美。(重又听得犀牛走过的声音)……特别是,拿你和它们这群相比……(他用手指着窗外。)你会对我说,这不是对你的赞誉,然而它们却更突出地反衬出你的美貌……

苔丝你今天表现好吗?你没喝科涅克白兰地吧?

贝兰吉是的,是的,我表现很好。

苔丝真的吗?

贝兰吉啊,这,当然啦,我向你保证。

苔丝我能相信你吗?

贝兰吉(有点不好意思)噢,是的,相信我,是的。

苔丝那么,你可以喝一小杯酒。那会使你振奋。(贝兰吉要冲过去。)坐着,我亲爱的。酒瓶在哪儿呢?

贝兰吉(指着地方)那儿,在小桌上。

苔丝(走向小桌,从桌上拿起酒杯和酒瓶)你把它藏起来了。

贝兰吉这样做是为了不受引诱,不去碰它。

苔丝(给贝兰吉倒了一小杯酒,递给他)你表现真好。你进步啦。

贝兰吉和你在一起我做得还会更好。

苔丝(递酒杯)给,这是给你的奖赏。

贝兰吉(一饮而尽)谢谢。

他重又递上酒杯。

苔丝啊,不,我亲爱的。今天上午到此为止。(她拿过贝兰吉的酒杯,把酒杯和酒瓶都放回小桌上。)我不愿意让它对你有害。(她走回贝兰吉身边。)头疼好些吗?

贝兰吉好多了,我的爱。

苔丝那么,让我们去掉这条绷带吧。你系着它可不怎么好看。

贝兰吉啊,不,别碰它。

苔丝偏不嘛,就是要把它取下来。

贝兰吉我害怕它下面有点什么东西。

苔丝(尽管贝兰吉反对,仍取下绷带)你老是害怕,满脑子恐怖思想。你瞧,一无所有。你的额头是光滑的。

贝兰吉(摸着前额)真的,你把我从我的惶恐不安之中解放出来了。(苔丝吻贝兰吉的前额。)要是没有你,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苔丝我再也不让你孤独一人啦。

贝兰吉和你在一起,我再也不会恐惧不安。

苔丝我会排除它们。

贝兰吉我们一起读书。我将成为一个博学多才的人。

苔丝特别是,到了那些它们的影响不那么大的地点,我们去长途散步。

贝兰吉是的,在塞纳河畔,在卢森堡……

苔丝去动物园。

贝兰吉我将会变得健壮又勇敢。我保护你,我也要反对所有的坏蛋。

苔丝得了,用不着你保护我。我们又不想伤害任何人。亲爱的,任谁也不会想使我们受害。

贝兰吉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别人。或者是听任恶行蔓延。你看,你也不喜欢可怜的巴比雍先生。但是,你不该在勃夫以犀牛形状出现的那天那样不客气地对他说,他长着皮肤粗糙的手心。

苔丝但这是真的,他的手是那样的。

贝兰吉当然啦,亲爱的。然而,你不应该那样粗暴地,而是要更加小心翼翼地使他注意这点就行了。这对他影响可不小。

苔丝你这样认为吗?

贝兰吉他没流露出来,因为他有自尊心。肯定他深深地受到了伤害。正是这点使他加快了他的决定。也许你本来能拯救一个灵魂呢!

苔丝我哪里能预见到他会出什么事呢……他太没教养了。

贝兰吉至于我,从我自己这方面来说,我总在自责,当初我对让应该更温柔一些。我始终没能以鲜明的方式向他证明我对他的全部友情有多么深厚。而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不够通情达理。

苔丝别自寻烦恼啦。你已经尽了你最大的努力啦。谁也办不了力所不能及的事。何苦要后悔呢?再也别去想所有这些人啦。忘掉他们吧。把不愉快的回忆弃置一旁吧。

贝兰吉是这些回忆让你听到并看到。它们是真实的。

苔丝我没想到你这么现实,我还以为你充满了诗意呢。难道你没有幻想?存在着那么多的现实!选择适合于你的那种现实吧。逃避到幻想中去吧。

贝兰吉谈何容易!

苔丝难道你有了我还不够吗?

贝兰吉哦,够了,充实极了,丰富极了!

苔丝你的那些良心状况将要毁掉一切!也许,我们都有错处。然而,你和我,我们的不是比其他人要少。

贝兰吉你真的这样想吗?

苔丝相对而言,我们比大部分人好得多。我们俩,全是好人。

贝兰吉这倒是真的,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这是真的。

苔丝那就是说,我们有权生活。我们甚至有责任要过幸福的生活。我们自己面对面,与一切无关。有罪感是一种危险的征兆。这是不够纯洁的标志。

贝兰吉啊,是的,是会引伸到这儿的……(他用手指指着下面有犀牛经过的窗户的方向,后墙上出现一头犀牛的头……)它们之中的好多人也是由此开始的!

苔丝我们要试着不再感到我们有罪。

贝兰吉你说的多有道理啊,我的欢乐,我的女神,我的太阳……我和你在一起,不是吗?任何人也不能使我们分离。这里有我们的爱情,只有爱情才是真正的。谁也没有权力,谁也不能妨碍我们的幸福,对吗?(听到电话铃响)谁会给我们打电话?

苔丝(惊恐地)别接!……

贝兰吉为什么?

苔丝我不知道。也许这样更好些。

贝兰吉也许这是巴比雍先生,或是博塔尔,或是让,或是狄达尔要通知我们他们改变主意啦。因为你说过,从他们的角度而言,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嗜好!

苔丝我想不是。他们不会这样快就改弦易辙的。他们没有时间去思考。他们会一直干到底的。

贝兰吉也许是官方行动了,要求我们在他们即将采取的措施中协助他们。

苔丝这可使我感到惊讶。(新的电话铃声)

贝兰吉可不是,可不是,这正是官方来的电话铃声,我听得出来。长长的一声铃!我得回答他们的呼叫。这不会是任何别人。(他取下听筒。)喂?(作为全部回答,是可以听到的从听筒里传来的一片嗥叫声。)你听见没有?嗥叫声!听啊!

苔丝把听筒放在耳边,朝后退,马上挂上电话。

苔丝(惊恐万状)到底出了什么事啦?

贝兰吉这会儿它们跟我们开玩笑哪!

苔丝这玩笑可太低级趣味啦。

贝兰吉你瞧,这我早就告诉你啦!

苔丝你什么也没告诉我!

贝兰吉我就等着这来着,我预见到啦。

苔丝你什么也没预见到。你从来都什么也预见不到。你只有在事件已经到来之后你才预见到它们。

贝兰吉哦,不,我预见到的,我预见到的。

苔丝它们不友好。太可恨啦。我不喜欢别人拿我开心。

贝兰吉它们不敢拿你开心。它们嘲笑的是我。

苔丝可是,既然我和你在一起,当然就有我一份。它们在报仇。可是我们又对它们干了些什么呀?(电话铃又响了。)拉开保险。

贝兰吉电信局不许这样做!

苔丝你什么都不敢做,你还说你要保护我呢!

苔丝拉开保险,铃声止住。

贝兰吉(急忙走到收音机旁)打开收音机,听听新闻。

苔丝是啊,应该知道咱们到了哪一步啦!(从收音机里传出嗥叫声。贝兰吉迅速扭转开关纽。收音机没声了。然而还听到自远方传来的有如回声般的嗥叫声。)这可真变得太严重啦!这我可不喜欢,我受不了!

她在发抖。

贝兰吉(非常激动)安静点!安静点!

苔丝它们占领了广播电台!

贝兰吉(又发抖又激动)安静点!安静点!安静点!

苔丝跑到后窗朝外看,然后又跑到正面窗朝外看;贝兰吉做同样的动作,但反方向;最后两人在舞台正中相遇,面对面地站着。

苔丝这可完全不是闹着玩啦。它们真的认起真来啦!

贝兰吉只剩下它们了,只剩下它们了。官方站到它们一边去了。

苔丝和贝兰吉朝两个窗户走去,然后两人又在舞台正中重逢,表演同上。

苔丝到处找不到人影。

贝兰吉我们是孤独的,我们孤独地留下来了。

苔丝这不正是你所要的吗!

贝兰吉是你要的!

苔丝是你!

贝兰吉你!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后墙上布满了犀牛头像。在房子里,从左从右都可以听到野兽的急促的蹄声,喧嚣的喘息声。然而,所有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是有节奏的,有音乐感的。最强烈的践踏声还特别来自上面。墙皮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房子剧烈地晃动。

苔丝地震啦!

她不知往哪儿跑去。

贝兰吉不是,这是我们的邻居,那些奇蹄目动物家里的声响!(他朝右、朝左、朝四面八方挥舞拳头。)静下来!你们妨碍我们工作!声音是受到禁止的!禁止喧哗吵闹!

苔丝它们才不听你的呢!

然而声浪逐渐减弱,变成为某种富有音乐感的配乐。

贝兰吉(他也吓坏了。)别怕,我的爱。我们在一起,难道你不是和我同在吗?难道有了我你还不够吗?我要把所有的恐惧都从你身边赶走。

苔丝也许这是我们的过错。

贝兰吉别再想啦。不应该后悔。有罪的感觉是危险的。过咱们的日子吧,让咱们幸福地生活吧。我们有责任幸福地活着。它们并不可恶,我们又不伤害它们。静下来吧。歇一会儿。你在沙发上坐下吧。(他拉着她走到沙发旁。)静下来吧。(苔丝坐沙发。)你要一杯科涅克白兰地吗,好使你振奋起来?

苔丝我头疼。

贝兰吉(拿起方才的绷带,绑在苔丝的头上)我爱你,我的爱。你别在意,它们会安分的。一时的癖好罢了。

苔丝它们不会安分的。这是明摆着的。

贝兰吉我爱你,我狂热地恋着你。

苔丝(取下绷带)只好听天由命啰。你说拿它们怎么办?

贝兰吉它们都发疯啦。世界生了病。它们都生病了。

苔丝我们治不好它们的病。

贝兰吉怎么和它们在同一所房子里生活呢?

苔丝然而必须这样。没有其他解决办法。

贝兰吉你了解它们吗,你?

苔丝还没有。但是我们应该试图去了解它们的心理,学习它们的语言。

贝兰吉它们没有语言!听……你能管这叫语言吗?

苔丝你知道些什么?你又不是个通晓多种语言的人!

贝兰吉咱们以后再谈吧。应该先吃午餐。

苔丝我都不饿了。我受不了啦。我不能再坚持抵抗了。

贝兰吉可是你比我坚强。你不会让自己为它们所左右。我欣赏你正是因为你勇敢果断。

苔丝你已经对我说过了。

贝兰吉你相信我的爱情吗?

苔丝当然相信。

贝兰吉我爱你。

苔丝我的宝贝,你在重复。

贝兰吉苔丝,听着,我们还是能做些事的。我们会有孩子,我们的孩子还会有他们的孩子,当然,这需要时间,可是我们两人就能使人类繁衍延续下去。

苔丝使人类繁衍延续?

贝兰吉我们将做亚当和夏娃。

苔丝在那时,亚当和夏娃……他们可是很勇敢啊。

贝兰吉我们也是的,我们也应该勇敢。何况并不需要有多勇敢。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耐心自然而然形成的。

苔丝有什么用?

贝兰吉有,有,一点点勇气,很少的一点就够了。

苔丝我不要孩子。这使我感到厌烦。

贝兰吉那你又怎能拯救人类呢?

苔丝为什么要拯救它?

贝兰吉瞧瞧这是什么问话!……苔丝,为了我,请你这样做。拯救人类吧。

苔丝再说,也许是我们才真正需要得救。也许我们是反常的。

贝兰吉你胡说,苔丝,你发烧啦。

苔丝你还看得见和我们同类的其他人吗?

贝兰吉苔丝,我不想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苔丝向四面八方张望,看着可以见到的满墙的犀牛头,还有在楼梯口小平台门口和楼梯扶手边上出现的犀牛头。

苔丝这些才是人。他们看起来可高兴呢。他们裹在他们的那层皮里觉着挺自在。他们丝毫没有发疯的神情。他们很自然。他们是有道理的。

贝兰吉(交叉紧握双手,悲痛绝望地看着苔丝)苔丝,是我们在理,我向你保证。

苔丝别自吹自擂啦!……

贝兰吉你明明知道我有理。

苔丝没有绝对的道理。在理的是大伙儿,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贝兰吉不,苔丝,我有理。当我对你讲话的时候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是明证。

苔丝这什么也证明不了。

贝兰吉证明就是我对你的爱如有任何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一般无二。

苔丝奇怪的推理!

贝兰吉苔丝,我不再了解你了。我亲爱的,你是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啦!爱情!爱情,看哪,爱情……

苔丝我对你所称之为爱情的东西感到有些羞愧,那是病态的感情,是男人的弱点。也是女人的弱点。这是不能和围绕着我们的这些造物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情和惊人的活力相比拟的。

贝兰吉活力?你需要活力?好哇,这就是活力!

他扇她一记耳光。

苔丝哦,绝不,我没有想到……

她瘫倒在沙发上。

贝兰吉噢,原谅我,我亲爱的,原谅我吧!(他想拥抱她,她挣脱了。)原谅我,我亲爱的。我没想这样做。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是什么力量使我鬼使神差的干出这样的事!

苔丝很简单,这就是因为你不再握有论据了。

贝兰吉多不幸!我们在几分钟之内度过了二十五年的婚姻生活。

苔丝我理解你,我也怜悯你。

贝兰吉(苔丝正在哭泣。)看来,我确实是丧失论据啦。你以为它们比我强,也许你还以为它们比我们强。

苔丝当然。

贝兰吉那么,我向你发誓,不管怎样,我不投降,我,我绝不投降。

苔丝(她站起来,走到贝兰吉身边,用双臂搂着他的脖子。)我可怜的爱人,我和你一同抵抗到最后。

贝兰吉你能行吗?

苔丝我保证。相信我吧。(犀牛的声音变得悦耳了。)他们在唱歌,你听见吗?

贝兰吉它们没唱歌,它们在嗥叫。

苔丝他们是在唱。

贝兰吉我告诉你,它们在嗥叫。

苔丝你疯了,他们在唱。

贝兰吉那就是你没长着懂音乐的耳朵!

苔丝你对音乐才是一窍不通呢,我不幸的朋友,还有,看呀,他们在玩,在跳舞呢。

贝兰吉你管这叫做跳舞吗?

苔丝这是他们的方式。他们好漂亮。

贝兰吉它们是卑贱的!

苔丝我不许你说他们的坏话。这使我不愉快。

贝兰吉对不起。我们犯不着因为它们吵架。

苔丝他们是神。

贝兰吉苔丝,你言过其实,好好瞧瞧它们嘛。

苔丝我亲爱的,你别吃醋。我也请你原谅。

她重又走向贝兰吉,要用双臂搂着他。现在是贝兰吉在挣脱了。

贝兰吉我确实认为我们的观点是完完全全背道而驰的。最好是别再争论啦。

苔丝得啦,别那么庸俗啦。

贝兰吉别那么蠢。

苔丝(对着背转向她的贝兰吉。他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在一起生活是不可能的了。(当贝兰吉继续照镜子时,她轻轻地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他太不可爱,真的,太不可爱了。

她走出去,可以看见她缓步走下楼梯。

贝兰吉(还在照镜子,端详着自己)不管怎么说,人并不是那么丑的嘛。何况我又算不上什么美男子!相信我的话吧,苔丝!(他转过身来。)苔丝,苔丝,你在哪儿?你可不能这么干呀!(他急忙走到门边。)苔丝!(走到楼梯口小平台,靠着栏杆俯身向下)苔丝!上来,回来,我的小苔丝!你连午饭都没吃呢!苔丝,别让我独自一人待着呀!你答应我什么来着!苔丝!苔丝!苔丝!(他不再叫她了,做个绝望的手势,回到房里来。)很明显,再也合不来了。一对分裂的夫妻。它是不能长期维持下去的。但是她不应该不做解释就不辞而别。(他四下张望。)她连一句话也没给我留下。这是不应该的。现在我真的是孑然一身啦。(他细心地,但又是气愤地用钥匙锁上了门。)别打我的主意,休想。(他细心地关窗。)你们别打我的主意,那是妄想。(他对所有的犀牛头说话。)我是不会追随你们的,我不理解你们!我原来是什么样就还是什么样。我是人。一个人。(他坐在沙发上。)看来,形势是绝对守不住的了。她走了,这是我的过错。对她而言,我就是一切。她会遇到什么?又是一个碰到良心问题的人。我设想到最坏的了,最坏的是可能的。不幸的孩子,你被遗弃在这个群魔乱舞的世界上!任何人也不能帮助我找到她,任何人也不能,因为不再有别人了。(新的嗥叫声,疯狂的奔驰声,烟尘阵阵。)我不要听到它们。我来拿点棉花塞住耳朵。(他用棉花堵耳朵,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战胜它们,战胜它们,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没有吗?还有,变种有可逆性吗?哈,它们还能变化回来吗?这可是大力士才能胜任的工作,超出了我的能力所及。为了战胜它们,首先,必须和它们谈话。要和它们谈话,我就得学会它们的语言。要不,还是它们学会我的?可我说的是什么语言?什么是我的语言?这是法语吗?这会是法语吗?可是法语是什么?假如你乐意,你可以管它叫做法语,谁也不能抗议,只有我一个人说法语。我说什么哪?我了解我自己吗,我了解我自己吗?(他走到房间正中。)万一,就像苔丝对我说的那样,万一是它们在理?(他转身面对镜子。)人不丑,人并不丑啊!(他用手摸脸,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多古怪的东西!那我像什么呢?像什么?(他急匆匆走到壁橱旁,看着他从中取出的照片。)照片!所有这些人都是谁呀?是巴比雍,还是苔丝?还有这个,是博塔尔,还是狄达尔,或是让?也许还有我呢!(又急匆匆走到壁橱旁,并从中取出两三幅画像)对,我认出我自己了;这是我,是我!(他把那几幅画像挂到后墙上,挂在犀牛头旁边。)是我,是我。(当他挂画时,人们看到画中人是一个老翁,一个胖女人,另一个男子。这些人像之难看与那些变得极其美丽的犀牛头成了鲜明对比。贝兰吉让开,好观赏画像。)我不漂亮,我不漂亮。(他拆下画像,忿怒地把它们扔在地上,朝镜子走去。)漂亮的是它们。我错啦!哦,我多愿意像它们似的。可惜,我没有角!光滑平坦的前额多难看啊。为了提起我的朝下溜的线条,我应该有一只或两只角才对。也许它会出现,那我就不必害臊啦,我就可以去找它们啦。可是它怎么不长出来啊!(他端详自己的手掌。)我的手湿漉漉。他们会变粗糙吗?(他脱掉上衣,解开衬衫,在镜子里欣赏着自己的胸膛。)我的皮肤是柔软的。啊,这过于白晰的身躯,还长满了毛!我多么巴望我也有一身那么华丽的墨绿色硬皮,那么端庄的赤裸着的身体,像它们似的,还没有毛!(他倾听嗥叫声。)它们的歌声富有魅力,尽管有点冷酷生硬,但确实有迷人之处!倘若我也能像它们那样唱。(他试着去模仿它们。)啊哈哈,啊哈哈,勃赫赫!不,不对!再试试,大声点!啊哈哈,啊哈哈,勃赫赫!不,不,这不对,太软弱无力,简直没有魄力!我不会嗥叫。我只是在吼。啊哈哈,啊哈哈,勃赫赫!吼声可不是嗥叫声啊!我应当及时追随它们的,可我醒悟得太晚啦。现在来不及啦!太遗憾啦,我是个恶魔,我是个恶魔。悔之晚矣。我永远也变不成犀牛了,永远,永远!我再也变化不了啦。我真想变,我是那么盼望变,可是我办不到。我再也不能看我自己了。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转身背对镜子。)我多丑啊!谁坚持保存自己的特征谁就要大祸临头!(他浑身剧烈颤震。)豁出去啦!我将自卫,反对你们大家伙!我的枪,我的枪!(他转身面对后墙上那些一动不动的犀牛头,喊道: )反对所有的人,我要保卫自己,对付所有的人,我要保卫自己!我是最后的一个人,我将坚持到底!我绝不投降!

(肖曼译)



【赏析】

作为一位先锋派剧作家,尤奈斯库从不满足于既有的成就,不断地进行形式方面的探索,这种创新精神可谓贯串于整个20世纪50年代,几乎每出新戏都有推陈出新之举,舞台形式更是丰富多变。50年代末,其风格有了显著的改变,从《不为钱的杀人者》到《国王正在死去》的一系列剧本已与前期创作产生不小差距,因其有一个名为贝兰吉的中心人物而被称作“贝兰吉系列剧”。《犀牛》便是其中的一部,该剧于1960年巴黎上演后轰动一时,导演兼主演为著名戏剧家巴洛;三个月之后,它又被搬上了英国舞台,主演则是大牌演员奥立弗,如此礼遇应是尤奈斯库始料未及的。

与早期剧作相比,该剧在许多方面发生了变化。此时的尤奈斯库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剧本写作与舞台实践经验,经过与英国评论家泰南的辩论之后思想上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不再简单地将戏剧视作表达荒诞的工具,而是逐渐正视社会现象,并以直观的形象来表达个人的观点,尤其注重揭露各种专制主义和苟且主义。《犀牛》实际上是其对二战期间罗马尼亚许多年轻人受法西斯主义的蛊惑纷纷加入“铁卫军”、沦为希特勒帮凶这一现象的反思,借以表达剧作家对纳粹制度的愤恨以及随波逐流的小市民意识及生存方式的蔑视。

此剧为三幕四景的大戏,“遵守了戏剧的根本规则: 一个简单的思想、同样简单的发展以及一个结尾”。情节确实不算复杂,紧紧围绕着逐渐蔓延全市的犀牛病发展,直至全城无一幸免、贝兰吉孤身表示要抵抗到底为高潮,并因其喊声的勉强无力而留下了一个大问号。

第三幕发生在贝兰吉的房间内,剧作家特别标明它与主人公的朋友让的房间特别相似,唯在细节上有些不同而已。在这个“没有门房的住房”内,贝兰吉背对着观众躺在沙发上,头上绑着绷带,看上去正在做噩梦,显得激动不安。面对街坊邻居、出版社同事纷纷变成犀牛尤其是好友让也不顾劝阻地加入这一洪流的现象,贝兰吉内心十分恐慌,十分担心自己头上也长出角来,不仅绑上了绷带作为预防,且时不时地用手摸脑门。其实,从一开始,尤奈斯库就将贝兰吉这种矛盾状态揭示在观众眼前。主人公现在面对的是人人争先恐后变犀牛的世界,作为所剩无几的少数几个人是否都守得住自己的人性呢?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坚守人性”的动力究竟源自何方?是高度自觉的结果还是勉强支撑的惯性,甚至是一种有心无力而深感无奈?剧作家似乎更倾向于后者。人们看到,面对犀牛病的蔓延,贝兰吉变得十分紧张与脆弱,已经到了必须依靠烈酒来麻醉自己的程度。他跟前来安慰他的副科长狄达尔表示,自己十分害怕被犀牛病传染,“临时性”地喝酒是“为了预防出现更坏的事”。然而,狄达尔认为他这不过是为自己制造借口而已。当听到楼下传来的犀牛声音时,贝兰吉不禁跳了起来,告诉狄达尔自己如何被害得睡不好觉,整天昏沉沉的。这位朋友劝他不必过于认真,实在不行干脆“和这些事同化并超越它吧”,但又指出贝兰吉其实并不具备变成犀牛的禀性,他的害怕其实是为了自己而不是别人。狄达尔带来的主任巴比雍已经变成了犀牛的消息更是让他目瞪口呆,几乎失去了理智。而自己崇敬的物理学家竟然也加入了犀牛队伍更是让他难以接受。正是在这关键时刻,剧作家安排了苔丝的上场。作为贝兰吉唯一的亲近女友,她的出现是否意味着救星的到来呢?她能否与贝兰吉一样坚守住人性、成为其有力的精神支柱呢?

苔丝一上场,狄达尔便想以不妨碍两人的理由离开,而事实证明这只不过是一种借口,因为随着出版社同事一个个加入犀牛队伍、尤其是曾经坚决抵抗的博达尔也刚刚蜕变的消息传来,狄达尔已经按捺不住。因此,当全体消防队员都变成犀牛并汇入犀牛队伍的景象就在眼皮底下发生时,正在吃午餐的狄达尔竟然有了在草地上吃食的欲望并义无反顾地“全速奔下楼梯”,眨眼间就成了众犀牛中的一员。至此,贝兰吉的最后一丝希望便是千方百计挽留苔丝,用一种几乎哀求的语气恳求她不要离开自己。当苔丝表示愿意接受他的爱时,贝兰吉几乎到了幸福的巅峰,并对她感激涕零地表示“我崇拜你、欣赏你”!然而,这种幸福感、安全感面对巨大的犀牛洪流又是显得何等的不可依靠!果不其然,犀牛声音再次传来时,贝兰吉的谈话立刻变得语无伦次,反倒是苔丝显得从容不迫,安慰他,鼓励他。然而,两人世界的安宁只是短暂的,甚至是虚幻的。这不,一旦电话铃声响起,刚才还镇定自若的苔丝立刻莫名地惊恐起来。自此,剧情开始急转直下,原来电话里传来的是犀牛嗥叫声,惊恐万状的苔丝不仅不敢接听,甚至还要求贝兰吉拉开保险丝。不仅如此,当贝兰吉打开收音机时,里面竟然同样传出了犀牛声!他们终于发现,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而犀牛已经从四面八方把他们包围起来。于是,先是两人发生争吵,接着是苔丝开始后悔,然后便表示听天由命,“不能再坚持抵抗了”,即使是贝兰吉反复示爱都无济于事。经过贝兰吉一番徒劳的努力之后,已经对人类彻底失望的苔丝终于也投入了犀牛的怀抱!最后便是贝兰吉孤独而无望地做最后挣扎,然而他所能做的只是用棉花塞住耳朵!这种掩耳盗铃的手法究竟又有多大用处呢?他对战胜犀牛究竟又有多少信心与把握呢?答案似乎是令人怀疑的,因为在他的眼里,原本漂亮可爱的人类不复存在,自己那只没长角的头却是丑陋不堪,皮肤过于白晰,胸膛竟然还长着毛。如此,他试着模仿犀牛嗥叫,一边后悔自责,一边浑身颤抖。如此情形之下,那声“绝不投降”之软弱无力可想而知。

从节选中还可发现,作为一部先锋戏,《犀牛》有着强烈的舞台效果。作者曾经强调,剧本首先不是文学作品,而是置戏剧特有手段于首位的“戏剧作品”,所以它“不仅仅是对话,同时也是舞台指示”。本节选中有关犀牛的描写便是证明。在此之前,贝兰吉房间外先是传来阵阵令其心惊的犀牛吼声,之后房间前后都被犀牛之声包围,脚步声越来越响、节奏越来越快,最后犀牛开始露面,并很快充斥整个底墙并将墙推倒。耐人寻味的是,这些可怕的吼声竟渐渐地有了节奏和乐感,最终变成悦耳动听的背景音响,而四处可见的犀牛也变得漂亮起来……感觉的变化其实是人物内心的变化。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苔丝终于抛弃了贝兰吉。牛性最终战胜了人性,荒诞战胜了理性!在此,声响的重要绝不亚于《秃头歌女》剧中的挂钟或《椅子》中的椅子。值得指出的是,此剧的梦幻色彩同样十分强烈: 人变成犀牛本身就是一场噩梦,更何况剧中几乎人人都变成了动物,最后包围了整个舞台,甚至连电话里传来的都是犀牛之声!……

此剧的审美效果同样属于先锋戏剧所特有的,即既非单纯的悲,也非单纯的喜,而是多种效果的混合。此剧在轻松滑稽的气氛中开始,却在恐惧悲伤中结束,其效果与古希腊的命运悲剧可谓异曲同工。

(艾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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