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离合诗属于“杂体诗”,虽然不是重要文体,却有其独特之处。它是一种充分体现汉语文字构成特色的古老文体。正如《沧浪诗话·诗体》所说:“离合,字相拆合成文,孔融渔父屈节之诗是也。虽不关诗之重轻,其体制亦古。”所谓“离合”,就是通过分离与合并的方式,把某些文字的偏旁、笔划整合成另外某个字。
学术界在谈到离合诗起源的时候,往往追溯到先秦时代的隐语。隐语也叫廋辞,《国语》卷十一载:“范文子暮退于朝,武子曰‘何暮也?’对曰‘有秦客廋辞于朝。’”注:“廋,隐也。谓以隐伏谲诡之言问于朝也。”《齐东野语》卷二十“隐语”条:“古之所谓廋词,即今之隐语,而俗所谓谜。”《文心雕龙·谐》曰:“者,隐也,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隐语之用,被于记传,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与夫谐辞,可相表里者也。”春秋战国时期“士”阶层周游各国,他们希望通过游说等各种方式来实现自身价值。隐语就是其中一种能够委婉地起到谲谏作用同时体现自己才智机变的形式。《文心雕龙·谐》还列举了许多隐语的典故,如伍举刺荆王以大鸟、齐客讥薛公以海鱼、庄姬托辞于龙尾、臧文谬书于羊裘等等。
离合诗与隐语的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刘勰并不以隐语作为离合诗的起源,他在《谐》篇中论谐与隐,而论离合诗则在《明诗》篇中。刘勰说:“离合之发,则明于图谶。”(《文心雕龙·明诗》)认为离合诗主要是受到图谶的影响而产生的。盛行于汉代的图谶或以文字离合的方式来增强其神秘感。如《孝经右契》中关于刘邦建汉的谣谶“……卯金刀,在轸北。字禾子,天下服”,就是将刘邦的姓、字“劉季”离合为“卯金刀”和“禾子”。《后汉书·五行一》载:献帝践祚之初,京都童谣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这首谣谶中“千里草”离合“董”字,“十日卜”离合“卓”字,其实是百姓诅咒董卓“不得生”。
从文体分类学的角度来看,离合与隐语的分类是基于不同的逻辑层面:离合以其文字的构成形式来命名,而隐语则是从其词义的隐秘特点来命名。因此,隐语与离合之间既有交叉又有区别。两者相同之处在于其真实意义都不是直接表达,而是需要转换才能实现。但隐语是由词义的转换、暗示,引起联想而构成的,而离合则是通过对文字结构与笔画的拆离与拼合来完成的。
离合可以分为单纯的离合及与隐语相结合的离合。早期的离合似乎喜欢与隐语共用。它们往往不仅是字面的直接离合,还包括了字义喻意的转换。比如《世说新语·捷悟》中所记载的有名的曹娥碑阴题文故事。杨修将蔡邕题于曹娥碑阴的八字隐语“黄绢幼妇,外孙齑臼”解为“绝妙好辞”便是将字义喻意和字体离合结合起来,“黄绢”字义喻“色丝”,合为“绝”,“幼妇”字义“少女”,合为“妙”,“外孙”即“女之子”,合为“好”,“齑臼”即“受辛”,合为“辞”的异体字“辤”。这种离合包含两个步骤:先是字义的喻意转换,然后再把转换后的字加以离合。这种离合,也暗合谐隐的修辞方法。又如《东方朔传》:
武帝时上林献枣,上以所持杖击未央前殿楹,呼朔曰:“叱叱,先生来来。先生知此筐中何等物也?”朔曰:“上林献枣四十九枚。”上曰:“何以知之?”朔曰:“呼朔者,上也(引者按:取皇上之“上”)。以杖击槛两木。两木,林也。来来者,枣也(引者按:“来来”相叠,形近于“棗”)。叱叱(引者按:谐“七七”),四十九枚。”上大笑,赐帛十匹。(《太平御览》卷九百六十五)
这个故事并非信史,明显有小说书写的意味,但反映出一种隐语与离合相结合的特殊方式:汉武帝用语言和动作表达了一个隐语,其中,又用了离合之法,如“两木,林也。来来者,枣也”。
离合诗兴盛于汉魏六朝,这与中国文字语言的发展有密切联系。秦朝统一中国之前,各国文字差异很大,即便用离合的方式,彼此也难以沟通和流传。秦统一文字是离合体流行的基础与契机。利用汉字的形态特点进行偏旁拆拼的离合体隐语最早出现在汉代。汉代经学兴盛,文字学发达。汉字是表意文字,由笔画和偏旁所构造。汉字除少数独体字外,大多数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偏旁组成的合体字,每个汉字的形、音、义形成三位一体的关系。“离合”即是有意识地利用汉字特殊构造特點,用拆散与组合的方式,重构新字形。
汉魏以来,离合诗之盛也与社会风尚演化有关。《文心雕龙·谐隐》云:“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子嘲隐,化为谜语。”离合诗可以说是以诗的形式表现的隐语,其“遁词隐意”主要表现文人的一些雅趣和技巧,而不是早期隐语那种讽诫谲谏的功能。如果按照刘勰的文学为政治服务的观念,离合诗大概就只是“无益规补”的戏谑之作了。先秦的隐语本来有密言、测智和谲譬三种作用,但早在战国末期,随着政治环境的变化,诙谐谲譬的谏言失去了作用,隐语已不再以谲谏为主要内容,而是以测智和密言为主体,以诙谐为内涵,向指事说理的谜语过渡。汉末至魏晋南北朝,是文人诗歌大发展的时期,具有鲜明个性的诗人们开始了对诗歌音韵、辞藻、格律、对仗等形式美的探求。离合诗之制作,便是当时人们所盛行的各种艺术探索的形式之一。
离合诗是在离合字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如魏伯阳《参同契》云:“委时去害,依托丘山。循游寥廓,与鬼为邻,化形为仙,沦寂无声。百世一下,遨游人间,敷陈羽翮,东西南倾。汤遭厄际,水旱隔并。柯叶萎黄,失其华荣,各相乘负,安稳长生。”虞翻以为“委边着鬼,是魏字”。俞琰《周易参同契发挥》卷九又说:“此乃魏伯阳三字隐语也。委与鬼相乘负,魏字也。百之一下为白,与人相乘负,伯字也。汤遭旱而无水,为昜。阨之厄际为阝,阝与昜相乘负,陽(阳)字也。”他明确指出,此诗离合了“魏伯阳”三字。此首诗通过对文字结构偏旁的离与合,形成了要表达的三个字,这类似于后世字谜。
古代文学批评提到离合诗,往往以孔融为最早作者。《文章缘起》云:“离合诗,孔融作四言离合诗。”南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言:“古诗有离合体,近人多不解,此体始于孔北海。”其实,在孔融之前,已有离合之体,之所以视他为离合诗第一人,应该是因为他最早明确以“离合”为题,独立创作出规范的离合诗。孔融《离合作郡姓名字诗》云:“渔父屈节,水潜匿方,(“渔”离水得“鱼”)与旹(时)进止,出行施张。(“旹”离“出”,得“日”,鱼与日合为鲁)吕公矶钓,阖口渭旁(“吕”离“口”得“口”),九域有圣,无土不王。(域离土为“或”,口与或合成“國”)好是正直,女回予匡(“好”离“女”得“子”),海外有截,隼逝鹰扬(“截”字之离合较为费解,徐师曾曰:“当以‘截’字离‘乚’,今不可晓,恐古今文异也。”按,截字的异体为,“隼逝”意为离去“隹”,而得“乚”,“子”与“乚”合为“孔”)。六翮将奋,羽仪未彰(“翮”离“羽”,为“鬲”),蛇龙之蛰,俾也可忘(“鬲”与“虫”合为“融”)。玟璇隐曜,美玉韬光(“玟”离“玉”,为“文”),无名无誉,放言深藏(“誉”离“言”为“兴”),按辔安行,谁谓路长(“按”离“安”为“扌”,通“手”,“兴”合“手”为“挙”,即“举”)。”(《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全诗离合成“鲁国孔融文举”六字。
晋宋以后的离合诗在艺术形式上更为成熟,与早期离合诗多用四言诗不同,有四言、五言、骚体,但以五言诗体为多,总体上表现出从实用性向审美性追求的转折,大大弱化了原有的政治性,具有一定的诗意与审美价值。较有名的离合诗有晋潘岳的“思杨容姬难堪”离合、宋谢灵运的“别”字离合、宋孝武帝刘骏的“悲客他方”和陈沈炯的“闲居有乐”等等。
唐代离合诗又有所发展,形式上更为丰富。《全唐诗》中收入不少以“离合”为诗题的诗。中晚唐的大部分离合诗以诗人隐居遁世生活中的闲情逸趣为主题。皮日休、陆龟蒙的离合诗唱和颇多有艺术性之作。陆龟蒙的《闲居杂题五首》就是典型。分别以“鸣蜩早”“野态真”“松间斟”“饮岩泉”“当轩鹤”五个隐居生活场景为题的五首诗,不但离合了题中的字,又描绘了五个场景,虽然为了扣题离合而有雕琢痕迹,却也把闲趣、闲愁种种融于山野景色之中,雅致地表现出来。皮、陆唱和的大量离合诗作也都是以隐居生活及个中情感为主题的。
离合诗在皮、陆之后开始衰微,因为离合诗被视为杂体诗,是属于文字游戏一类作品,所以宋代以后虽然历代都有作者,但总体上不再复盛了。但是与离合密切相关的灯谜却有很大发展,这明显与商品经济的繁荣、市民阶层的形成相关。宋代本来就是市民文学(俗文学)发展的高潮时期。猜谜射覆是一种在民间和文人中都极为流行的雅俗共赏的文化娱乐。其中灯谜与一般的谜语又有所不同,灯谜多利用文字的离合,受离合诗影响较大。从文人离合诗到谜语的转化,发展体现了中国文学发展中雅与俗的互相渗透。
离合诗的形式多样,且不同时期有不同形式。徐师曾在《文体明辨》中提出,离合诗有四种类型:“离合诗有四体,其一,离一字偏旁为两句,而四句凑合为一字,如‘鲁国孔融文举’‘思杨容姬难堪’‘何敬容’‘闲居有乐’‘悲客他方’是也。其二,亦离一字偏旁为两句,而六句凑合为一字,如‘别’字诗是也。其三,离一字偏旁于一句之首尾,而首尾相续为一字,如松间斟、饮岩泉、砌思步是也。其四,不离偏旁,但以一物二字离于一句之首尾,而首尾相续为一物,如县名、药名离合是也。”虽然,这四种分类难以概括离合诗,但有助于理解其形态特征。下面略举几例加以说明。
第一种:四个字离合为一个字,如晋潘岳的“思杨容姬难堪”离合诗:
佃渔始化,人民穴处,(“佃”离“人”得“田”)
意守醇朴,音应律吕,(“意”离“音”得“心”,田、心合为“思”)
桑梓被源,卉木在野,(“桒”离“卉”得“木”)
锡鸾未设,金石拂举,(“锡”离“金”得“易”[昜],木、昜合为“楊”)
害咎蠲消,吉德流普,(“害”离“吉”得“宀”)
谿(溪)谷可安,奚作栋宇,(“谿”离“奚”得“谷”,宀谷合为“容”)
嫣然以熹,焉懼外侮,(“嫣”离“焉”得“女”)
熙神委命,已求多祜,(“熙”离“已”略去“灬”与“女”合为“姬”)
嘆(叹)彼季末,口出择语,(“嘆”离“口”得“”)
谁能墨识,言丧厥所,(“谁”离“言”得“隹”,“”“隹”合为“難”)
垄亩之谚,龙潜岩阻,(“垄”离“龙”得“土”)
尠义崇乱,少长失叙。(“尠”离“少”得“甚”,土、甚合为“堪”)(《古诗纪》)
第二种,六个字离合成一个字。如宋谢灵运“别”字离合诗:
古人怨信次,十日眇未央,(“古”离“十”,得“口”)
加我怀缱绻,口咏情亦伤,(“加”离“口”,得“力”)
劇(剧)哉归游客,處(处)子勿相忘。(“劇”去“處”,得“刂”)。 (《古诗纪》)
从首句分别拆离六字而得到“口”“力”“刂”,又合为“别”字。
第三种,用一句诗的尾字和另一句诗的首字合成一个字。这种离合诗颇有特点,甚至它们不用“离”,而只用“合”。这样,一首绝句可合为三个字。如陆龟蒙的《闲居杂题五首(以题十五字离合)》:
鸣蜩早
闲来倚杖柴门口,鸟下深枝啄晚虫。周步一池销半日,十年听此鬓如蓬。
口、鸟,虫、周,日、十,六个字,合成题目“鸣蜩早”三字。又如:
野态真
君如有意耽田里,予亦无机向艺能。心迹所便唯是直,人间闻道最先憎。
里、予合成“野”,能、心合成“态”(態)、直、人合成“真”。其他几首离合诗,如:
松间斟
子山园静怜幽木,公干词清咏荜门。月上风微萧洒甚,斗醪何惜置盈尊。
饮岩泉
已甘茅洞三君食,欠买桐江一朵山。严子濑高秋浪白,水禽飞尽钓舟还。
当轩鹤
自笑与人乖好尚,田家山客共柴车。干时未似栖庐雀,鸟道闲携相尔书。
此数首,和《鸣蜩早》完全一样,也都是以诗中之字,合成题目三字。其中“态”(態)“间”(閒)“岩”(巖)“当”(當)数字,离合所得,皆为繁体字或异体字。
第四种:“一物二字离于一句之首尾,而首尾相续为一物。”唐代以后,离合诗与杂名诗结合起来,其中最多的是离合郡县名、药名诗。如皮日休的《怀鹿门县名离合二首》:
山瘦更培秋后桂,溪澄闲数晚来鱼。台前过雁盈千百,泉石无情不寄书。
十里松萝阴乱石,门前幽事雨来新。野霜浓处怜残菊,潭上花开不见人。
这两首诗歌本身描摹了山林秋景,创造出清幽闲逸的意境。而诗中以桂、溪、鱼、台、泉、石、菊等十二个字又合成了桂溪、鱼台、百泉、石门、新野、菊潭六个县名。而又如陆龟蒙的《药名离合夏日即事三首》:
乘屐著来幽砌滑,石罂煎得远泉甘。草堂只待新秋景,天色微凉酒半酣。
避暑最须从朴野,葛巾筠席更相当。归来又好乘凉钓,藤蔓阴阴著雨香。
窗外晓帘还自卷,柏烟兰露思晴空。青箱有意终须续,断简遗编一半通。
此三首诗从字面上,是描摹文人雅士消夏时即目所见的种种闲适生活,而诗中又嵌入滑石、甘草、景天、野葛、当归、钩(钓)藤、卷柏、空青、青葙(箱)、续断十味中药,奇巧之中,更添雅致情趣。
离合诗文体上的意义,主要在于它是利用汉字的构成特点来创作的。所以,离合诗的艺术特点是工巧和有趣,可以反映出作者的一种机智。本来,“巧”是杂体诗的共通之处,但离合诗有多层面的巧。首先是文字层面的巧,离合诗的创作不但与一般诗歌一样要讲求辞藻、音韵、格律,还多了选字离合的限制。其次,是由文字组合起来的诗意之巧,离合诗需要构成一个总体意境。离合汉字,而尽可能做到无斧凿之痕,不影响诗韵意境。孔融《离合作郡姓名字诗》文字上离合出“鲁国孔融文举”六字,而全诗又是意在表达孔融的高尚品德。又如谢灵运的“别”字诗,全诗便是写“别”的情绪意象。又如沈炯的“闲居有乐”,刘骏的“悲客他方”,乃至权德舆的“思张公”均如此。还有一些咏物离合诗,如王韶之咏雪、王融咏火,还有庾信的“春日”等诗则直接以为诗题,整篇描摹诗题意象。离合诗之佳作,除了文字之妙,还应该具有独特的内涵和意境。可以说,离合诗的最高技巧,就是看不出技巧,自然浑成,无迹可求,读者的审美不会因离合而受阻隔。离合诗的特色就是工巧,而在艺术上最终能达到自然境界的离合诗是极少的。事实上,多数离合诗显得工巧而雕琢,甚至牽强。工巧既是离合诗的文体特色,也是其文体局限。
古今文字不断变化,又有异体之别、繁简之分,而且,古人之书写,并非规范统一,文字的书写形态,有时只能得其大概相近,有所变通,不可过于拘泥。这也是我们考察和理解古代离合诗时需要注意的一个基本问题。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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