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傲》漱玉词赏析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评说】

此李易安唯一颇具豪放色彩之作，极其珍贵。清黄蓼园《蓼园词选》评云：“此似不甚经意之作，却浑成大雅，无一毫钗粉气，自是北宋风格。”梁启超评云：“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词》中语。”（梁令娴《艺蘅馆词选》乙卷）缪钺《论李易安词》谓之“有姑射仙人饮露吸风之致。”然此词尚非豪放之本色及最高境界，以其徒表其深思，而未能臻于个性或精神境界者也。余尝谓豪放能兼有婉约之长，此可征之于苏、辛诸大家之作，而婉约不能兼豪放之长，又尝谓姜白石词介于豪放、婉约之间，以是而论，李易安此作亦大抵处之两间耳。此词偶然有思，奇情动宕，以小女子之姿态，诉之天帝其真意想之所在，正为逐世而生，俗世多扰扰也；而不能高举，有超尘出世之想，则可见其心力之困何如矣！豪放之中而有悲苦之意，细细嚼之而后知也！人生在世，往往处于一种束缚之中，而不能脱出，悲慨苍茫，唯有自知，李易安此词虽无具体之所指，而可知其必然如是也。王士祯和作云：“南湖西塞花如雾，我歌铜斗樵青舞。醉后放舟忘处所。凫鸥语，觉来已是烟深处。蒲叶藕花相映暮，援琴更鼓潇湘句。曲罢月明风叶举。谁同住？琴高约我蓬瀛去。”此作亦佳，然却是醉潇洒而雅兴致，与李易安之追寻意超脱心仍有间也，题作《本意和漱玉词》，毕竟不似。况如“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之句，何等力量，何等壮观景象，岂“南湖西塞花如雾，我歌铜斗樵青舞”之类所能拟邪！

然进而论之，李易安此作中之所思所想所表出者，实有大可玩味者焉，余尝以之与论乎“神味”说一旨之“三境界”，附录如下，以供参考：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窃谓此三种境界未足以尽人生，而仅是人生之初境，其第三境仅是人生若干片段之小高潮，且大事业、大学问者犹是外在于我者，而非立定自我而求以尽我者。盖其所论三境界说，乃就“成就一切事”（《二牖轩随录》稿）立论，尚着眼于我之外，故其所论仅是“成就一切事”之三种境界，换言之，“成就一切事”者，则无不经此三境界也。故就此义观之，则三境界说之所论，乃寻常必经之境，非特殊之境界也，故“成就一切事”者，却未必能到“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此乃着眼于我，而我之成就则须现实世界之磨砺，此与“成就一切事”之着眼点，一重结果，一兼重自我、结果，而尤重自我、自我之磨砺于世俗民生，大不同也。惟着眼于外，故静安《人间词话》之论“境界”说，多以“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造境”与“写境”、“境界有大小”之二分形式为之，此外在平面之分法，而非内在否定之否定之辩证分法也。故拟之而另择三种之境界焉：“人世间我之所以成就，罔不经历三种之境界：‘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李易安《渔家傲》），此第一境也。‘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放翁《卜算子》），此第二境也。‘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辛稼轩《菩萨蛮》），此第三境也。此三境者：小我迷茫，而将觉醒也；真我独立，灿烂坚贞也；大我豪放，磅礴浩荡也。人生必如是者，无怨无悔于世俗民生，乃足壮观，‘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乃为可期，而神味乃允称深闳伟美也。”此三境者，其义何也？“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人生第一义之入门处，在我之何以为我，我之将成何我；人之为物也，而将何所以脱出而高于物者邪？立定一我之根本，乃可能与于人生之最高境界，而灿然出类拔萃乎其群之中，为异样之光芒也。自我以立之过程中，必有时刻之迷茫为伴，迷茫之来，无不由其发奋砥砺、一往无前、义无反顾而欲成就非凡不朽之事业，具舍弃自我之精神而着理想之色彩者也。故理想愈高，则与现实之相去益远，而身心之情感为益烈。其整合自我而求真我之过程中，自我与社会外物磨砺融合，自我与自然、自我、他人（社会、利益集团）斗争，患得患失，前途茫然而命运不测，自我迷失，而人生之大半，多不如意焉，故时时叩问“我归何处”，而不泯灭此自我意识，是人生之第一境也。释氏不执我亦不不执我，义谛玲珑，终陷抽象，终归无用。执我非误，但看所执为何耳，心向世俗民生，则必执也。“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由外在以求我，将不得我，故舍外在之我而求内在之我，因真我而更求新我。往者已矣，此刻虽仍为外物所羁绊，然荣辱名利等外物之因素乃遂不为左右，外以养内，不妄取诸外物，而外物亦不能夺我之志，“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世说新语·品藻》）然此一我也，非固守内在抽象之我而不接于现实，不接于世俗民生者。唯其能接于现实，接于世俗民生，而为之不计自我之得失，但求自我之成立也，故能养其浩然之气、沛然之深情，而至于“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之境。故第三境者，若水之磅礴得之于回旋郁怒，如蛹之破茧而出而化为蝶，一切莫不自然而然，而又具凤凰浴火之精神，“虽曰逢艰，其秀难掩”（《新二十四诗品·蕴秀》），而“无何能沮”（《终二十四诗品·大地》），积聚冲击而决荡，自信烂漫，终成就一“大我”之“无我之上之有我”。静安之第三境，是历经追寻、磨难而后有得，是悟之境，若此之第三境，则尚具人生之悲剧意识、壮美风格、担当精神，境界闳大伟美也。但凡完整而深刻之人生，由未达之迷茫而惨淡经营，用聚其内在浩然之气，发之于情，至于淡泊豪放，至于豪放烂漫之我性，莫不如此。故“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如凤凰涅槃之后，如舍利子然，独成瑰丽，尤胜于自然或雕琢之珠玉，虽和氏隋珠不足为贵矣。

嗟夫！“归何处”,“归何处”，此一发问，实即作者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之重新审视、评判。若能经过此一关口，则即可成就“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而李易安之未能；其或未知者，若欲突破，非借思辨之纯粹抽象之力量，而必凭世俗民生之真现实也。吾国小词之能具思辨之色彩者殊不多见，所可惜者，李易安此词仍未能于一作之中见出思辨之层次，若元赵孟頫夫人管道升之《我侬词》（“你侬我侬”）也。

此词之创作时间，或云南渡以后，或云赵明诚官莱州时作，体察词意，当以后者为是。盖莱州临海，李易安籍贯济南，综合各种因素，此乃其最佳之观海之所，若至赵明诚所官之莱州，则必无不观海之理。就“晓雾”之句推之，李易安必有晨起观海之举，而就“日暮”等句推之，则其赴海而至之时，或即日暮，故晨起观海，别有壮观绚丽，如起首两句所写。海上或有海市蜃楼之传说，李易安亦必有耳闻，“天接云涛”，云雾与海相接，人间仿佛天上，更饶有“星河欲转”之奇绚景象，宜其联想翩然也。若“仿佛”以下所写，则错综时空之所成，或与其日暮至海之旅途经历、感受有关。结句三语回归正常时空，则李易安之所祈想也，“三山”正为莱州临近地理时空之景观，蓬莱距莱州不过数百里远，《史记·秦始皇本纪》载：“齐人徐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身处莱州海边，连络而作此想，正极其自然者。海之空廓壮观，若为人之平生所初见，必大惊异，而顿开阔其眼界，超出其原有所见世界景象之外。因此而李易安作为其唯一颇具豪放色彩之作，亦可谓顺理成章。所可更论者，则豪放词之开山苏轼豪放词之第一作《江城子·密州出猎》亦作于山东密州（今诸城一带），亦属李易安夫妇在山东时之活动范围之内（青州—莱州），而豪放词之集大成者辛稼轩亦山东人，其豪放之精神更下启元曲，则山东于豪放之文学、精神之贡献亦可谓巨矣！余老家山东平度，去莱州不过百里，去青州不过三百里，去诸城不过二百里，亦在李易安夫妇山东活动范围之内；少年求学烟台，始得观海，四载之中，观海无数，海之提升自我之胸襟气度，固非济南之泉所可拟矣——余青年求学济南，在济南六载，亦屡过诸名泉而观赏游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