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下一片桃花
——冯待征《虞姬怨》
虞姬怨
冯待征
妾本江南采莲女,君是江东学剑人。
逢君游侠英雄日,值妾年华桃李春。
年华灼灼艳桃李,结发簪花配君子。
行逢楚汉正相持,辞家上马从君起。
岁岁年年事征战,侍君帷幕损红颜。
不惜罗衣沾马汗,不辞红粉著刀环。
相期相许定关中,鸣銮鸣佩入秦宫。
谁误四面楚歌起,果知五星汉道雄。
天时人事有兴灭,智穷计屈心摧折。
泽中马力先战疲,帐下蛾眉转消歇。
君王是日无神采,贱妾此时容貌改。
拔山意气都已无,渡江面目今何在。
终天隔地与君辞,恨似流波无息时。
使妾本来不相识,岂见中途怀苦悲。
谁说乌江只属于悲剧英雄项羽?当咆哮的浪涛回复成静美之姿,我们看到的分明是一个女人的影像。
这是一个卑微得甚至没有自己名字的女人,由于出生在虞地,人们随口给她起了个名字——虞姬。秦末的空气中充斥着铁器撞击的声音,力能拔山的项羽手握一杆长槊,在浩荡的秦军面前砸出铿锵的钝响,公元前209年,项羽跟随叔父项梁斩杀会稽太守,在吴中起兵。此后,这位虎目虬髯的汉子便一路排山倒海,攻城掠地,所到之处,赈危扶困,开仓放粮,瞬间成为推翻秦国暴政的英雄。在山呼海啸的人群中,项羽的重瞳不经意间与一双水一样的眸子形成对视,这是一见钟情的对视,更是相见恨晚的对视,面若桃花的虞姬成为项羽无法逾越的关口,孔武有力的项羽同样也成为虞姬眼中最标准的阳刚,在那个满城狂欢的夜晚,中国历史上英雄与美女最壮美的序幕由此拉开。当刚猛与阴柔在沾满征尘的军帐中摇曳成两丛跳动的烛火,虞姬,无比幸福地做起英雄的背影,她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完成一次青春的祭献。
在随后的征伐中,虞姬的名字便湮没在一片金戈铁马的杂沓声里,血光与刀光成为这个女人看得最多的色彩,虞地的明山秀水早已成为她少女时代的记忆。而此时,项羽也已经有了一个更男人的名字——西楚霸王:破釜沉舟的岸边,项羽抖一抖衣袖,就让来势汹汹的秦军凝成了一堆鹅卵;铜墙铁壁的关中,项羽挥一挥战袍,就将百二秦关悉数收至自己的麾下;而那把凌云干霄的阿房宫大火,更让项羽成为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在恢弘的编钟声里,虞姬婆娑起舞,她要为她心中的男人舞蹈,尽管这个男人的彪悍和勇武有时有些过头,但在虞姬眼中,真正的男人就要是充满血性,快意恩仇,城府深厚的刘邦永远是那个猥琐的泗水亭长,走不进虞姬的目光。
然而,英雄终有气短时,鸿门宴上的一次妇人之仁,放走一只羽翼正丰的鹰隼,宴席上划定的楚河汉界不过是一个单方履行的盟约,当垓下喧响起哀伤的楚歌,二十个军帐已经成为西楚霸王最后的疆域。依旧是兵甲横陈的帷幄,依旧是摇曳跳动的烛火,可是霸王的霸气呢?“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身经百战的项羽第一次感到了疲惫,在四面楚歌中,他弹剑为歌,粗犷悲凉的歌声穿过每一根虬髯,落在地上,却不复当年“彼可取而代之”的炸响,而是无可奈何的惆怅。倒是此时,沉默的虞姬以凄美之姿跳进史书,第一次将一代枭雄比得黯然无光。在霸王的歌声中,虞姬再度起舞,和以往的祝酒庆功颇有不同,这一次,飞旋的虞姬手中多了一柄长剑。这是一支劈空裂木的舞蹈,在穷途末路的英雄面前,虞姬更像一个英雄,她从容而淡定,矜持而高贵,水袖和罗裙在烛火的映射下,旋转放大成壮观的影像,虞姬,将生命中最美的色彩悉数抖落进霸王的重瞳。“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一道白光闪过,泪眼蒙眬的项羽看到,一大片桃花正灿烂地盛开。
这是虞姬所不知道的,以死解项羽突围之忧,其实并没有成为解开江东汉子再次崛起的密码。是日,项羽从铁一般的垓下一路杀出,到达乌江边时,身边护骑已不足十。滔滔江水横绝成一道死界,项羽只将乌骓马送上了等在那里的一只舢板,他留给自己的,同样是一道血光。此刻,江山对于这个义不独生的枭雄已不再重要,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已经化成乌江边的桃花,如果到了对岸,他就再也无法闻到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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