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韩干马十四匹》赞赏画作与画家诗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韩干马十四匹①

二马并驱攒八蹄②,二马宛颈鬃尾齐③。
一马任前双举后④,一马却避长鸣嘶。
老髯奚官骑且顾⑤,前身作马通马语。
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
前者既济出林鹤⑥,后者欲涉鹤俯啄⑦。
最后一匹马中龙⑧,不嘶不动尾摇风。
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
世无伯乐亦无韩⑨,此诗此画谁当看?

【注释】

①韩干:唐代著名画家,注重写生,善画人物、肖像,尤工画马。十四匹:疑为“十六匹”之误。

②攒:聚。马奔跑时后蹄超过前蹄很多,四蹄如攒聚在一起。

③宛:弯曲、扭转。

④任前举后:指马的全身重量着于前足,后足向后踢起。俗称“尥蹶子”。《韩非子·说林》中有“……夫踶马也者,举后而任前”语。

⑤奚官:养马的役者。唐玄宗时,多用奚族人养马驯马。奚族人多蓄大胡子,“老髯”即指多须。

⑥出林鹤:形容马已经渡过河,腾跃上岸的姿态。

⑦鹤俯啄:形容马俯首下水、准备渡河的动作。

⑧马中龙:《周礼·夏官·庾人》:“马八尺以上为龙。”

⑨伯乐:姓孙,名阳,战国时人,以善于相马著称。

【评析】

中国古代的题画诗,旧说始于杜甫。清代的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说:“唐以前未见题画诗,开此体者,老杜也。”虽然这种观点至今尚有争议,但我们看杜甫的《画鹰》、《题壁上韦偃画马歌》、《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等题画诗,确实感到是一种“后人可以为式”的艺术上的新开拓。到了宋代,题画之风大盛,其中成就最高的,当推苏轼。他的题画诗写得多而且好,《韩干马十四匹》就是他七古中的题画名篇之一。

韩干,是唐代著名画家曹霸的学生,后被玄宗召入宫廷,以画内厩名马闻名于世。他的《照夜白图》等作品至今尚存,但苏轼题诗的这一幅,已不可复见。据南宋楼钥《题赵尊道〈渥注图〉》诗序说,《渥注图》即韩干这幅名画的临本,临摹者是与苏轼同时的大画家李公麟。图中所画的马实有十六匹,而不是十四匹。楼钥在题《渥注图》的诗中,第一句便是“良马六十有四蹄”(次苏诗原韵),说的也是十六匹。现在我们细绎苏诗诗意,发现苏轼写的正是十六匹马,诗题中的“十四匹”,当为笔误。

此诗开头的四句,写了六匹马,分为三组。“二马并驱攒八蹄”是第一组,这是跑在最前面的两匹马,正在风驰电掣般地并肩飞奔。“攒八蹄”三字,抓住了骏马奔驰时富于特征性的动作,很能表现骏马腾空跃起的姿态和飞奔似箭的气势。“二马宛颈鬃尾齐”是第二组,“鬃尾齐”,说明也是齐头并进,但跑得稍慢,曲颈四顾,姿态优美而动人。第三组也是两匹马,“一马任前双举后,一马却避长鸣嘶”:其中的一匹用前腿支撑全身的重量,高高地抬起后腿,正在尥蹶子——踢后面的那一匹;后一匹则一面退避,一面长声嘶鸣,似乎在表示愤怒和抗议。六匹马在四句诗里从容写来,神态动态,都写得栩栩如生。

到这里,作者突然中断了对马的描写,掉转笔锋,插入了写人的两句:“老髯奚官骑且顾,前身作马通马语”。这两句诗确是出奇之笔,在本诗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首先,从内容上看,这两句诗是对前文的一个巧妙的承接。马群中的两匹马厮咬起来,一匹“任前举后”,另一匹退避长嘶,这嘶叫声惊动了养马的役者。作者夸张地说,这位大胡子的奚官“前身作马通马语”,无疑是深谙马性的,一听马嘶声,立刻知道马群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回过头来照看了。这两句诗表面上看是写人,似乎与画马的主题无关,其实却与前文非常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大大丰富了画面的内容,这是它的第一个作用。

第二,此诗的前四句,用了“二马……”、“一马……”这样的句式,分写了六匹马,下文如果仍然这样描写下去,文字就不免要显得呆板,现在插入写人的两句,文情化板直为曲折,笔法便灵活、潇洒多了。方东树说:“‘老髯’二句,一束夹,此为章法。”又说:“夹写中忽入‘老髯’二句议,闲情逸致,文外之文,弦外之音。”就这两句诗在结构上的作用而言,方东树的评论是完全正确的。方东树还进一步指出,这种方法叫“横云断山法”。按“横云断山”这个概念,是清初的金圣叹首先提出来的,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有横云断山法:如两打祝家庄后,忽插出解珍解宝争虎越狱事;又正打大名府时,忽插出截江鬼、油里鳅谋财倾命事等是也。只为文字太长了,便恐累坠,故从半腰间暂时闪出,以间隔之。”后来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也说:“文有宜于连者,有宜于断者……盖文之短者不连叙则不贯串,文之长者连叙则惧其累坠,故必叙别事以间之,而后文势乃错综尽变。”如果我们把这些论述与苏诗对照一下,就不难发现,“老髯”二句,正是为了避免冗长“累坠”,为了达到文势“错综尽变”的目的,而“从半腰间暂时闪出”的文字。方东树指出这两句诗在结构上的“横云断山”的作用,是很有见地的。

此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即“老髯奚官骑且顾”一句中的那个“骑”字告诉我们:奚官的胯下还有一匹马!从诗意上分析,它不可能是前面六匹马中的任何一匹,与后面的九匹也没有关系,而是立于马群之侧、由奚官乘骑的一匹。只是作者没有对它详加描述,只用一个“骑”字一点而过,所以被许多人忽略了。清代的王士禛,方东树等人在这里都出现失误,认为此画应是“十五马”就是因为忘记了奚官胯下的这匹坐骑。可见它对于弄清诗题,确是至关重要的。

总之,“老髯”二句,表面上看,似乎是作者不经意的闲逸之笔,实际上无论是在结构上还是在内容上,都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不能等闲视之。

接下来,作者的诗笔又回到对画中马的描述上。一“断”之后,复有一“接”,正表现了“横云断山法”的岭断云连的特点。

“后有”四句,写了八匹正在渡河的马。它们边行边饮,当它们低下头去饮水,细细的水流吸入唇吻时,作者说,我们几乎可以听到那咝咝的水声。可以想象,画面的描绘该是何等细腻、逼真。接着,作者又由总而分,将这八匹马分为前后两组:前面的几匹已经渡过了河,正像“出林鹤”那样腾跃上岸,姿态是欢快伸展的;后面的几匹正准备渡河,像“鹤俯啄”似地俯首下水,神情则小心翼翼。由于这两组马的画面位置不同,作者在描写时,注意突出了它们动作、神态上的鲜明的差异,因而增加了叙述的生动感。

在这八匹马之后,作者写了整个马群中的“最后一匹”。这匹马身长八尺以上,骏伟不凡,所以作者按《周礼·夏官·庾人》的说法,称它为“马中龙”。它神闲气稳、不嘶不动,但那条有力地甩起来的尾巴,却透露出它的骠悍雄健,似乎随时可以腾踏而起,万里横行。对于这样一匹独立不群的神骏,作者自然要单独用笔,着意刻画出它的英姿了。

全诗至此,已经完整地介绍了画面上的十六匹马,接下来,作者便由画中马联想到了此画的作者韩干。

“韩生画马真是马”,这句诗初看似乎无所谓,其实却是本诗中最重要的一句评语。因为杜甫在赠曹霸的一首《丹青引》中,曾有“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的诗句,批评韩干多画肥马,苏轼在这里是对这种观点提出了反驳。他认为,韩干画马是写实的,“韩生自言无所学,厩马万匹皆吾师。”(苏轼《次韵子由书李伯时所藏韩干马》)既然开元天宝年间,“四十万匹如云烟”的内厩名马,都是“多肉尻脽圆”(苏轼《书韩干牧马图》)的肥马,那么,以内厩名马为师的韩干笔下多是肥马(而非杜甫所欣赏的“锋棱瘦骨成”者),也就无可指责。“韩生画马真是马”一句,强调了绘画艺术对于生活现实的依存关系,这正是苏轼在不少题画诗中表现出的重要思想之一。

下面一句,“苏子作诗如见画”,写得却有趣。有人说这是作者的“自赞”,其实倒不如说是对此诗写作方法的一个认真的思考和总结。南宋时的洪迈和清代的方东树曾指出,此诗的叙事方法明显受到韩愈散文《画记》的影响;清代的纪昀则认为,“杜(甫)公《韦讽宅观画马诗》,独创九马分写之格,此诗从彼处得法,更加变化耳。”(《纪评苏诗》卷十五)这些话都有一定的道理。可是,如果我们把韩文杜诗拿来,与苏轼此诗认真地加以比较,就会发现其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苏诗注重章法变化,但却没有杜诗中那种渲染铺陈的笔墨;他注意语言的简洁,却又不象韩文那样语焉不详。在学习、借鉴杜诗韩文的同时,作者又分明地显示了自己独特的艺术追求,这个追求,用他自己诗中的话来说,就叫作“作诗如见画”。

欧阳修《盘车图》中有“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等句,苏轼的“作诗如见画”一语即本乎此。作为一首题画诗,苏轼努力追求的,正是这样一种“无隐情”的“见诗如见画”的境界。他在诗中力图使画面的叙述更清楚明晰、更直观生动,他尽力地在简练和生动之间寻求一种平衡,这就是他对杜诗韩文都有所取法、又都有所不取的根本原因。

所以,从“苏子作诗如见画”一句中,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作者艺术探索的足迹,可以看到此诗突出的写作特点,是不能把它当作作者一时的得意自负之辞,来简单地加以理解的。

最后两句,收束全诗。作者从对韩干的画和自己的诗的评论中悠然一转,引出一派深沉的感慨来——假如世间没有伯乐来发现这些良马,又没有韩干这样的丹青圣手将它们画下来,那么今天,人们就不可能看到如此精美的骏马图,自己作《韩干马》这首诗也就更谈不到了。字里行间,表现出作者对现实生活中识拔人才者的渴望。纪昀说这最后两句“有寓托”,是不错的。

这首诗是苏轼题画诗中的名篇之一,它的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善于将无声的、静止的画面,转变成有声的、活动的诗境。像诗中“一马却避长鸣嘶”、“微流赴吻若有声”、“不嘶不动尾摇风”等等描写,完全不像是写画中马,而像是在写活马、真马。又如“出林鹤”、“鹤俯啄”等富于联想的比喻,也把画中马描写得栩栩如生、十分传神。在仅仅十二句诗里,把画面上的十六匹马表现得如此生动,我们不能不佩服作者高超的艺术腕力。

另外,此诗虽短,却又极富章法变化。从全诗看,由直叙画中马入手,到以评论韩画己诗、引出无穷感慨作结,这是由叙到议的变化。从叙述上看,先六马后九马,中间插入“老髯”二句,这是“横云断山法”。在写前六匹马时,用“二马……”、“二马……”、“一马……”、“一马……”这样的句式;写后九匹马,则用“后有八匹……”、“最后一匹……”的句式,这是笔法句式上的变化。而在“后有八匹”之中,又分叙“前者”如何、“后者”如何,这又是由总到分的变化。这种错综变化的章法与此诗的简洁清晰的叙述十分奇妙地统一在一起,在艺术上确实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方东树说此诗“章法之妙,非太史公与退之不能知之。”(《昭昧詹言》卷十二)看来并不是溢美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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