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
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
宝篆烟消龙凤,画屏云锁潇湘。
夜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题解
这首词,曾有人误认为是黄庭坚少年时的作品,但据学者们考证,认为系秦观所作,而非黄作。由这首词本身来看,柔媚中蕴含沉痛,痴情而不滥情,确实更符合秦观作品的一贯风格,而黄庭坚的作品基本还没有达到这种艺术表现能力。词中描写的是一位女子春睡的场景和心情,香艳中夹杂着惆怅,惹人遐思。
【句解】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
正是东风吹柳的烂漫时节,天气仿佛从寒冬中复苏过来,白昼逐渐加长,万物勃发,到处呈现出欣欣向荣的美好状态。外面刚刚下完小雨,芳草在斜阳下闪着流光,当真是一幅美不胜收的春日图景。“雨余芳草斜阳”这句,与五代冯延巳《南乡子》词的首句“细雨湿流光”意境有些类似,而且两者都是写闺怨的,可能秦观从冯延巳的词中得到了启发。
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
杏花被东风吹散,花飞花落,四处飘荡,有一些正掉在屋梁的燕巢上,泥筑成的燕巢也因此染上了花瓣的芳香之气。此时此刻,一位年轻女子躺在罗帐中,她刚刚醒来,红妆也在睡梦中受损。这一系列场景的描写充满了春日的慵懒气息。人们也许会产生疑问:这位女子为什么会在白昼睡觉,而且睡到日光西斜?可能是心情不好,也可能是春日实在倦慵,词中暂时没有交代。从结构上看,上阕的前三句皆写景,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最后四个字“睡损红妆”才切入正题:原来所有的景色都是为了烘染这位女子的春睡而设的,并非单纯的景色描写;“无我之境”往往不如“有我之境”动人,若没有这位女子,那些绮丽柔腻的画面又有什么意义呢?
宝篆烟消龙凤,画屏云锁潇湘
词到下阕,作者笔锋顺势一变,描写女子春睡的室内场景。制成龙凤形状的篆香已经燃尽,说明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而竖立在一边的画屏,上面绘着一幅《云锁潇湘图》。“宝篆”即篆香,“篆香”和“画屏”这两种场景在秦观词中都屡屡出现,是他惯用的意象。前者如《减字木兰花》“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后者如《浣溪沙》“淡烟流水画屏幽”。这两个意象,都和词中主人公的幽怨有关,这首《画堂春》中的香闺女子自然不例外,也是满怀幽怨的。“云锁”两个字还隐喻这个女子的迷茫,她的心上人可能在外,许久没有音信,行踪就像被云雾层层锁住了一般。
夜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最后两句才点明女子昼眠的原因,原来她心中藏着无限思量,根本睡不着,整夜辗转不能入寐。“夜寒微透薄罗裳”,表面上似乎是说她不能入睡的原因,实则也是在说明女子因为心中思量,浑然忘我,连夜里袭人的寒气都感觉不到了。春天是使人热情奔放的季节,春夜更是最让痴情男女激动的时光。苏轼的《春夜》诗写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宇夜沉沉。”如此黄金时刻,正值韶华的女子却只能独守空房,当然免不了辗转不寐;而一夜间堆积的困倦,只能挪到白天来补足,昼眠是迫不得已的。
评解
这首词最精致的就是前三句的景色描写,很多评论者都给予极高评价,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一就说:“‘杏花零落香’、‘为怜流去落红香,啣将归画梁’(曾覿《阮郎归》词)。秦以一句出蓝。”王国维也说:“温飞卿《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少游之‘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虽自此脱胎,而实有出蓝之妙。”他们都认为秦观的句子脱胎于温庭筠、曾覿等人的词,但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沈际飞对前人诗词的引用还可以看出,秦观这几句实际上是把前人诗词中的相似意境加以综合,从而营造出更为丰富的意境。温庭筠的“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写杏花落入泥土,使泥土也沾染了香气,而曾覿的“为怜流去落红香,将归画梁”则写燕子不忍心落花委于泥土,特意将它们衔起来黏在自己的巢上。秦观的词综合了温、曾两人词中的意境,把落花堕泥、燕子衔泥两个层次的场景合并到一起,却又处理得天衣无缝,甚至比他所依据的蓝本更简洁、更有表现力,除非读者事先很熟悉温、曾那两首词,否则很难发现他综合两家词句意境的事实。
全面分析作品的结构,还可以看出,词的上下两阕各有侧重:上阕主要写景,下阕情景兼备;上阕写的是白天,主要写室外的春色,下阕则写夜晚,主要写室内的陈设;最后两句以描绘情感作结,点明词作的主旨,有画龙点睛的功效。有的评论者认为这首词上下两个结句过于写实,有“气薄语纤”的毛病。其实也不然,如果没有最后的结句对情感的深沉描绘,则前面的写景将没有多少意义。晚唐词人温庭筠的词作色彩绚丽,耀人眼目,却不免靡丽空薄之讥,就是因为他缺少真情的抒写。秦观之所以能超迈前人,也正是因为擅长抒写真情,天性多情、重情。《词综偶评》评价这首词说:“高丽!直可使耆卿、美成为舆台矣。”把柳永和周邦彦的填词水平看成只能当秦观的奴仆,虽然有点过,但这首词的艺术魅力也可由此窥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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