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
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
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
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题解
这首词作于元丰三年(1080),当时秦观的好友孙觉作了一首《召伯斗野亭诗》,其他人写诗词唱和,这首词就是秦观的唱和之作。词的内容是写作者对某位爱恋过的女子的相思之情。
八六子(倚危亭) 词意图 王兴华 绘
【句解】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
开始这几句,便把整首词的基调奠定了。“危亭”,即高亭,并且“危亭”之“危”,还给人一种孤独凄凉的感觉;倚着危亭,境界显得更加萧瑟。一般词人写“倚栏杆”,那是很平常的意象,很陈旧的句子,而“倚危亭”三字则非常生新,别有一种味道。难怪清代周济在《宋四家词选》里对起句“倚危亭”的评价是:“神来之笔!”
词人靠着危亭,望着眼前的无边绿野,突然一阵伤心的情绪涌上心头,感觉那情绪就像面前绿野上的青草一样,萋萋茂盛。用青草比愁绪,前人也写过,比如李煜的《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词人在借用李煜词中意象的同时,又借用了白居易诗的意象:“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诗本来是歌颂春草生命力之顽强的。但是当词人把这种顽强和自己的愁绪联系在一起时,就产生了新的含意:无边的春草生长得如此茂盛,就如自己的离愁别恨一样;而且它每年必来,像春草一样年年复生,不能刬尽。对于词人来说,春愁是每年都来的,就算没有什么伤心事,它都不会爽约。因为春日的明媚和它的转瞬即逝,必然会勾起多情人韶华不居、时节如流的悲伤,何况作者心中还有实实在在值得伤心的事呢?“刬”,即铲。
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接下来这几句描述,让我们陡然明白,原来作者的悲伤,是想起了当初和人分别的场景。“红袂”也就是红袖,既然是红袖,那与他分别的自然是一位女性了。这几句所写的离别场景,也是中国诗歌的典型意境,正如南朝江淹的《别赋》里所说:“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在春天这种典型的催发情思的季节里离别,怎能不引起人的巨大伤感?词人通过对这种凄绝场景的描写,表达了永不断绝、时时萌生的离别之恨,可谓情景交融,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与上阕相比,下阕比较繁复。起首三句写词人心中的感叹,无端端地,苍天眷顾他,送来这样一个娉婷的美人,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欢爱岁月。那时候淡月斜挂,映射帘栊,他们在屋里静静地相拥,做着幽梦,充满了柔情蜜意。“春风十里”暗用唐人杜牧《赠别》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那是杜牧描写自己年少时候风流生活的,而词人借用此意象,暗示自己当时曾陶醉于这汗漫无边的温柔乡。这两句看似景色描写,实际上是暗写作者和心上人在一起度过的欢乐年华;从词句所渲染的美好景色中,读者分明感觉到了情人之间流淌的融融春意。写景如此,真可谓出神入化。
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
接下来笔锋一变,“怎奈向”即奈何之意。词人感到无奈的是,那些春风鬓影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还,欢娱逐渐像流水一样逝去。“素弦声断,翠绡香减”八个字暗示着作者和心上人的分离。古人说夫妻相好,经常用“琴瑟和鸣”四个字来形容,既然素弦已断,说明他们之间已遭遇变故。翠绡香减,是说他们之间的恩情也像罗帕的香味一样淡去了。
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
“那堪”两句,又重新写面前的风景,只见飞花片片飞堕,在晚风中飘荡,好像在游戏一般;又见残雨濛濛,逗引着若有若无的夕阳,“东边日出西边雨”,这种凄迷的景色蕴涵着作者无比的怀人惆怅。这也是融悲情入美景的句子,王国维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秦观的词句,无疑达到了这一境界。
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销凝”就是销魂,作者正对着面前的风景怀念旧欢、伤感不已的时候,突然听到几声黄鹂的娇啼。虽然他没有直说黄鹂的啼声说明了什么,而只是描述了一个有声有色的场景,但读者可以从这幅画面中感悟到作者的心情:这种突然而至的啼声看起来虽然打断了作者的凝想,中止了他怀人的惆怅,但实际上就像残梦惊醒一样,不但不能使人感到心安,反而会进一步增加感伤的程度。晏几道的《临江仙》词里说:“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梦醒后回顾梦中的场景,只怕是悲伤愈来愈深,因为就算是旧欢离别,凄怆伤心,也比眼前空无一物的情景好。作者倚危亭遐想过去,也如进入梦中一般,乍然被黄鹂声打断,怎么会不伤心?
前人指出,“正销凝”几句,是化用唐人杜牧的《八六子》词的最后两句:“正销魂,梧桐又移翠阴。”杜牧当时从沉思中醒来,发现树影暗移,时光流逝,宛如流年变换,顿起黍离之悲。杜牧的词在艺术上也很有特色,但和秦观这两句比起来,文字比较静态,秦观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当然,细究起来,秦观的这种写法仍旧是有所本的,比如欧阳修《蝶恋花》“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就是写好梦被莺声惊破、怅然不已的感受。秦观是从欧阳修的这两句词中得到启发,还是他自己独出机杼,和前人不谋而合呢?那就不知道了。
评解
这首词也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前人关于它的评论很多。南宋词人张炎在《词源》里这样评价:“离情当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有如‘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乃为绝唱。”指出了它以景带情、情景交融的艺术特色。明人李攀龙在《草堂诗余隽》卷四的眉批中说:“全篇句句写个‘怨’意,句句未曾露个‘怨’字。”这种“意在言外”的神奇艺术功力,在北宋词人中是不多见的。词人已逝,他的情思却留了下来,使我们千百年后犹能感知他的幸福,感知他于南浦离别时的伤痛,感知他倚危亭怀人的情思哀婉。文学的感染力,一至于斯,难怪清人黄了翁《蓼园词选》谈到这首词时会感慨:“寄托耶?怀人耶?词旨缠绵,音调凄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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