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学·宋代诗经学及元明两代的 《诗经》 研究
宋代《诗经》研究的主要特点是:一,学者不满于汉唐以来孜孜于章句饾饤之学而忽视经书大义的情况,开始要求明其本义,进而发现与质疑汉儒诗说中与经义不符及自相矛盾的情况,从而疑序、疑传以至要求删改《诗经》本身。二,思辨风气的兴起,使得学者在讨论《诗经》本义的同时,发扬独研义理、横生议论的精神,突破传统的传疏章句之学的形式约束,自出机杼,大胆议论。这两个方面互相联系、互为促进,构成了有宋一代《诗经》研究的独特风貌,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作为宋代诗经学的代表的,北宋时有欧阳修、苏辙等人,南宋时有郑樵、程大昌、朱熹、王柏、王质、杨简等人。其中欧阳修、苏辙可以说是首开风气者,欧阳修《诗本义》,顾名思义,是要为明了诗篇大义而作。他本孟子“以意逆志”之法读诗,选择其中有代表性的诗篇,逐一指出前人已失解的“大义”,敢于议论《诗序》和毛、郑的是非,发前人所未发。苏辙撰《诗集传》,于《诗经》各篇前的序文只取首句,认为只有首句是子夏所传的毛公之学,其他皆为东汉卫宏集录,因而只取其发端一言,其余悉从删汰。他们的观点和方法给《诗经》研究带来了新的生气,已初露宋代诗经学精研义理、横生议论的端倪。所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欧阳修《诗本义》说:“新义日增,旧学几废,推原所始,实发于修。”
研讨义理,不可能不注意到《诗序》与《诗经》本文的扞格凑泊之处,故宋代学者集中论辨的也是《诗序》。宋代支持《诗序》者,有北宋王安石、程颐,南宋吕祖谦等。他们遵从《毛诗》,一并遵从《传》、《序》,笃守不失。虽然他们是一代名臣、大儒,治学态度受到推重,但毕竟不能成为主流。怀疑《诗序》的则有王得臣、李樗、郑樵、程大昌、杨简、王柏等人,可谓声势浩大。其中尤以郑樵(1104—1162)最为尖锐。郑樵字渔仲,学者称夹漈先生,生平著述闳富,其中有《诗辨妄》一书,说“《诗》、《书》可信,然不必字字可信”。又说:“乱先王之典籍,而纷惑其说,使后学至今不知大道之本,自汉儒始。”他的言论对朱熹产生极大影响,使朱熹自尊序派转为疑序派。《朱子语类》卷八○中,记载朱熹对弟子说:“《诗序》实不足信。向见郑渔仲有《诗辨妄》,力诋《诗序》,其间言语太甚,以为皆是村野妄人所作。始亦疑之,后来子细看一两篇,因质之 《史记》、《国语》,然后知《诗序》之果不足信。”由于《诗辨妄》一书观点犀利,语言激切,问世未久,便遭到同时人周孚的攻击,周孚撰《非诗辨妄》,列举郑樵之文,逐一加以反驳,《诗辨妄》一书也很快亡佚,只有若干片断保存在《非诗辨妄》中,以及《语类》中所引“村野妄人所作”《诗序》的一条。此外题为郑樵撰的,尚有《六经奥论》一书,此书 《夹漈遗稿·献皇帝书》中郑樵罗列自己著述时并未提及,故或疑此书并非郑樵所作。其中《诗序辨》谓《诗序》“牵合为文,而取讥于世”,《风有正变辨》、《雅非有正变辨》谓《邶》、《鄘》、《卫》等“变风”中也有美诗,可称为“变之正”,《雅》则只有小大之分,而无正变之别等,亦颇多新解。
王柏(1197—1274),字会之,是朱熹的三传弟子,著有《诗疑》二卷。他比其他人更为激进,不信毛、郑,不信《诗序》,不信《左传》中的记事 (如季札观乐之说),也不全信他的太老师朱熹。他从疑《序》、疑 《传》进而疑 《经》,如说 《周南》、《召南》都应各有十一篇诗,故将《召南》 中 《何彼秾矣》和《甘棠》归入《王风》,削去《野有死麕》。他还认为全部《诗经》中,有三十二篇“淫诗”,不是孔子删定的原本,而是汉儒给窜入的,所以必须削去。虽然王柏是出于卫道的目的,要删削《诗经》中的“恶行邪说”,但这种做法,“始于疑经,渐至非圣”,动摇了经书的神圣地位,有碍于统治阶级的根本利益,故未能实行。
至于宋人在说《诗》时喜发议论,欧阳修《诗本义》亦首开风气。其书以议论诗篇大义为主,兼评毛、郑与《诗序》得失,不拘泥字句训诂,也不采取章句注疏的旧形式。他如周尧卿《诗说》(已佚)用孟子“以意逆志”之法说诗,“不专于传注,问辨思索,以通为期”(《宋史·儒林传》),也是长于议论。程大昌《诗论》十七篇(《学海类编》本作十八篇),一论古有二 《南》而无 《国风》 之名,二论 《南》《雅》《颂》为乐诗、诸国为徒歌,三论《南》、《雅》、《颂》之入乐无疑,四论 “四始” 名目,五论 《国风》之名出于《左传》、《荀子》,六论《左传》、《荀子》创立《风》名之误,七论逸诗有 “豳雅”、“豳颂”而无“豳风”,等等,更是洋洋洒洒,自出机杼,其言甚辨,宋人议论之风,于此可见一斑。
最终奠定宋代“诗经学”,使之真正能与汉代诗经学分庭抗礼的大师,乃是朱熹(1130—1200)。朱熹字元晦,后改仲晦,号晦庵、遯翁、紫阳,撰《诗集传》,在学术史上有深远的影响。《诗集传》并未抛弃传统注疏的形式,也不是长篇大套地发挥论议,但宋学的怀疑精神却深刻贯串于其中,令人耳目一新。其主要特点在于:
(1)疑古辨经,态度谨严。《诗集传》仍把《诗经》置于不可动摇的儒家经典的地位上,但对“经”以外的序、传、笺、疏均加以考察,本着“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参之列国以尽其变,正之于雅以大其规,和之于颂以要其止”的 “学诗之大旨” (《诗集传序》)来读《诗经》。但他并非对以往的成果一概否定,而是选择去取,态度谨严。如 《诗集传》不录 《诗序》,但并非简单地抛弃《诗序》,而是另撰《诗序辨说》,对《小序》逐条批评是正。他认为“盖所谓有序者,类多世俗之误,不解诗人本意处甚多”(《朱子语类》卷八一),但对于一些于史有据的诗篇,《小序》不误的,朱熹也都作了肯定,如《鄘风·载驰》、《陈风·株林》等,体现了“务求真是之归”的态度。
(2)谈义理而不废考据。朱熹《诗集传》在训诂方面兼用毛郑,并采诸家之说,下以己意,准确简明,从而使其义理之学具备坚实的基础。如《卫风·考槃》,为一首隐士诗,其首句:“考槃在涧,硕人之宽。”《毛传》:“考,成;槃,乐也。”按考训老,引申为成。槃训为乐,乃是训作“喜乐貌”的“昪”字的假借。《毛传》释“考槃” 为 “成乐”,稍嫌迂曲。《诗集传》则释为:“考,成也。槃,盘桓之意。言成其隐处之室也。陈氏(按指宋人陈傅良)曰: ‘考,扣也,槃,器名。盖扣之以节歌,如鼓盆拊缶之为乐也。’二说未知孰是。”按三家《诗》槃作“盘”,陈氏即用“盘”字本义为训,扣盘成乐,最为通达。朱子并列其说,不加轩轾,而其义自见。故《诗集传》的训诂,既是言义理的基础,又是深味《诗》理的结果。明义理而不废考据,有批判而不轻改字,注解准确又简明扼要,集中体现了宋学的优点。
(3)能够突破经学的观点约束,初步从文学的角度解《诗》。朱熹作为理学家,曾为儒家经典中有如此之多的情诗而迷惑不解,但还是承认这些情诗是“男女戏谑之辞”,“男女相悦而想念之辞”,无疑比汉儒强解为“刺淫乱”一类的说法高明。在读《诗》的方法上,他也强调要吟咏讽诵,“观其委曲折旋之意”,“沉潜讽诵,玩味义理,咀嚼滋味”,像读“今人做底诗”一样来读《诗经》(均见《朱子语类》卷八○),能够窥见一些《诗经》作为文学作品的堂奥。
但朱熹的《诗经》研究,仍有其不可避免的缺陷。首先,他不能完全摆脱封建卫道士的偏见。虽然承认《诗经》中爱情诗的存在,却仍指斥这些诗篇为“淫奔期会之诗”。因为朱熹的《诗经》研究,根本上仍是宣扬封建教化,为封建统治服务,故在“诗教”观点上,宋学与汉学并无实质的不同。其次,他批评《诗序》又不能脱离《诗序》。清代姚际恒《诗经通论》已讥朱熹“时复阳违《序》而阴从之”。这虽说明《序》也还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另一方面,也说明朱熹的思想仍与《序》的美刺教化之说相合,从而无法得到《诗》的本义。另外,在《诗集传》中也有牵强附会、训释失当之处,在注释字音时,则采用了当时人吴棫(字才老)的“叶音说”,这是缺乏科学根据的。朱熹未明古今语音的变化规律,简单地为押韵顺口而临时将某字改读某音,造成字音的混乱。
《诗集传》代表了宋代《诗经》研究的最高成就,也暴露了其无法克服的缺点。“卫道”与“疑经”,都在朱熹的后学那里发挥到极致;元明以下,学术流于空疏,耽于主观臆测,空谈义理,也实由宋学发端。
元明两代的《诗经》研究,仍承宋学遗绪,有突出成就的学者不多。朱熹学说在元兵南下时传至北方,学者翕然从之。元仁宗延祐年间定科举法,多遵程朱理学,《诗经》即以朱子《诗集传》为准。元代《诗经》的研究著作,如刘瑾《诗传通释》,以《诗集传》为本,严守宋学体系而逐篇加以训解,其议论亦尚笃实。另如梁益《诗传旁通》、朱公迁《诗经疏义》、刘玉汝《诗缵绪》、梁寅《诗演义》等,大体皆本朱子《集传》为宗。此外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 中,对前人之说多所辨订,值得参考。
明初胡广奉永乐帝敕撰《五经大全》,其中《诗经大全》即本元代刘瑾《诗传通释》而略加损益。清代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已讥《大全》收刘瑾之说太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干脆说明广乃是“剽窃旧文以应诏”。又明代何楷撰有 《诗经世本古义》,把《诗》三百篇打乱了次序重加编次,按二十八宿次序分部。其书把 《大雅·公刘》、《豳风·七月》、《小雅》中 《甫田》和 《大田》、《周颂》 中 《丰年》和《噫嘻》等归并一处,谓为夏代之诗,置于书首;把《曹风·下泉》列为周敏王时诗,放在最后。钩棘字句,牵合史传,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讥其为“大惑不解之书”,于此可见明代《诗经》研究状况之一斑。较为平实、兼采汉宋或以汉学为主的研究著作,则有李先芳《读诗私记》、朱谋玮《诗故》、姚舜牧《诗经疑问》等。考证名物制度的著作,则有冯应京《六家诗名物疏》。要之明代学术界,“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风气弥漫,后期更以王阳明“心学”占据主导地位,至认为“六经者,吾心之纪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王文成公全书·稽山书院尊经阁记》),《诗经》研究也不能不受影响。故清代人至为鄙薄明代学术,认为元人 “株守宋儒之书,而于(汉唐)注疏所得甚浅”,“明人又株守元人之说,于宋儒亦少研究”(清皮锡瑞《经学历史》第九章)。然亦不能以一概论之,明末陈第《毛诗古音考》,能以历史发展的观点破除宋儒“叶音”之说,排列 《诗经》韵字,研究“古本音”到今音的变化,实开清代古音学研究的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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