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
杜甫写此诗时,刚从梓州返回成都。此时成都兵乱已平,吐蕃曾一度攻入长安,代宗东幸陕州,但长安旋即收复,吐蕃虽占据剑南西山松、维、保诸州地,亦未造成重大威胁。此诗即以这样的历史现实为背景,抒发了自己对时事的感慨,并表达了对国事的看法。
诗的前四句写登楼所见所感。后四句就时事国事抒怀。第一联紧扣诗题从登楼写起。第一句,“楼”点地,“花”点时,“客”点人,“伤心”点人的心事。登楼赏花,在他人为乐事,但诗人却感到“伤心”。为何呢?第二句就此作出说明,因为正当“多难”之秋,而此多难又不是一地两地,而是“万方”,是所有的地方。这样的现实,登上高楼,还有什么心思赏花,又怎么会不伤心呢?特别是登楼者本人,又是因战乱而“洛城一别三千里”来到剑外的客居之人。第一联登楼见花是近景,第二联则是登楼所见远景了。因是“高楼”,故所见者远,前已言“万方”,这里即从“万方”落笔。“锦江”句承第一句,近楼花开,是因春色来到锦江,但春色从何而来呢?极目远望,原来是来自天地之间,来自宇宙,造物者赏赐给人间的是春色,天地万方本当同沾此惠。锦江,源自灌县,流经成都。“玉垒”句承第二句,所见之玉垒山,浮云变幻,自古至今,永远不可测识,而这恰如人世万方,治乱变化之永远无休止一样。玉垒山,在成都西北的茂文县境内。二句一正一反,一从空间写,一从时间写,天地广大送给人的是春色,而人世古今却治乱变化无常。以上四句,看似写景,实际上既有情又有议。写景取其“气象雄伟,笼盖宇宙”(沈德潜语),诗人的情与议,囊括天下万方的国事全局和古今变化的历史治乱。后四句即由景直接转到抒情发议。第三联写国事,吐蕃入长安所建之新朝,旋即覆灭,而大唐朝廷终究未改;吐蕃入侵西山,长安且不能立稳脚跟,而西山诸州又何能久据?还是“莫相侵”为好。春色总会来到人间的,国家总会统一安定的。这里表达了诗人坚定的民族自信心和爱国激情。第四联两句,一写蜀之后主,一写自己的心情处境。“可怜”句,谓庸懦如后主刘禅之可怜人物,只因他是汉室之后,又能信用诸葛丞相至终,故死后人们尚立祠以祭之,可见民心与民族感情之爱憎分明,尔西山寇盗休想入主中原。这里字面上说的是后主刘禅,实际上有隐指今主代宗且莫连刘禅都不如之意。细心体察“还”字,此意便不难理会矣。“日暮”句,就诸葛亮出山前事以寄托自己的感慨。诸葛亮隐居隆中时,“好为梁父吟”,“为”是吟诵的意思,《梁父吟》为汉乐府古辞,咏齐景公用丞相晏婴计“二桃杀三士”故事,意在儆戒人们当心君主用人不终。诸葛亮怀不世之才于当时,但龙卧南阳而不急于用世,其心中自有考虑。其所以“好为梁父吟”,正是在儆戒自己要注意择主,不可轻易依人。刘备三顾,他看到刘备是可事的能用人有终之主,这才出山。这里杜甫是借诸葛亮事寄寓自己的感慨。诸葛亮好为《梁父吟》,终于找到了可事之主,而自己呢?漂泊西南,身已老矣,依然只能聊吟诸葛公当年吟过的旧曲。“时危思报主”,能用自己之主何在? “伤客心”者,看来不只是时事国事,还应有诗人的这一番心事。“日暮”字,巧妙地照应开头,点了时间,可见杜甫登楼远观遐想直至日暮。“聊”字,聊且也,体现杜甫此时此地无可奈何的心情。《梁父吟》,有人说即指此《登楼》诗,不妥,如此理解,则此句淡而无味矣。
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常恨无复继者。(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
此诗妙在突然而起,情理反常,令人错愕,而伤心之故,至末始尽发之,而竟不使人知。此作诗者之苦心也。……首联写登临所见,意极愤懑,词却宽泛;此亦急来缓受,文法固应如是。言锦江春色与天地俱来,而玉垒浮云与古今俱变,俯仰宏阔,气笼宇宙,可称奇杰。……云“北极朝廷”,如锦江水源远流长,终不为改;而“西山之盗”,如玉垒之云,倏起倏灭,莫来相侵。曰: “终不改”,亦幸而不改也;曰: “莫相侵”,亦难保其不侵也。“终”、“莫”二字有微意在。……结语忽入后主,……公因万方多难,深思其故,不胜愤懑,无从发泄而借后主以泄之。(王嗣奭《杜臆》卷六)
气象雄伟,笼盖宇宙,此杜诗之最上者。(沈德潜《唐诗别裁》)声宏势阔,自然杰作。须得其一线贯串之法,盖为吐蕃未靖而作也。“花近高楼”,春满眼前也。“伤客心”,寇警山外也。只七字,函盖通篇。次句申说醒亮,三从“花近楼”出,四从“伤客心”出,五从“春来天地”出,六从“云变古今”出。论眼内,则三、四实,五、六虚。论心事,则三、四影,五、六形也。而两联俱带侧注,为西戎开示,恰好接出后主祠庙来。“后主还祠”,见帝统为大居正,非么麽得以妄干矣,是以“梁甫”长“吟”,“客心”虽“伤”,而不改其浩落也。于正伪久暂之间,勘透根源,彼狡焉启疆者,曾不能以一瞬,不亦太无谓哉!使顽犷有知,定当解体。“西山寇盗”浑读,只当吐蕃二字用,勿粘定蜀边看,恐与“北极朝廷”拍合不上也。注家以“后主”比天子,无理之甚。(浦起龙《读杜心解》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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