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这首诗是唐乾元二年(759),杜甫在秦州暂住时写的。唐朝自天宝十四年(755),发生安禄山叛乱至此五年间,战火连绵不绝,社会剧烈动荡,中央政权受到沉重的打击,国民经济遭到严重的破坏,广大人民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痛苦,更是难以名状。杜甫亲身经历了这场灾难,他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在这一时期写了许多深刻反映社会现实的诗篇。“佳人》亦是其中之一,写的是一个弃妇的遭遇和志节。全诗可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为起首两句,点明题目,引起下文。“绝代有佳人”,这是诗人凝缩《李夫人歌》中“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而成的诗句,用在篇首,既点明题目,又示意诗中所写乃一旷代少有的美丽女子,但是,这样一位“绝代佳人”为什么不住在通都大邑的高门夏屋,却寂寂地住在这荒山深谷呢?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疑问,也就自然而然地引出下文。
第二部分,从“自云良家子”至“那闻旧人哭”,是佳人自述遭遇。她说:我出身于清白之家,只是因为家道衰落了,才来这里与草木同居。我有担任高官的兄弟,不幸在天宝末年关中受到安禄山叛军攻击时惨遭杀害。在这动乱的年代,就是当了高官也保不住自己和同胞骨肉。高官,又有何用!
尤其痛心的是世态炎凉,衰败招厌,万事多变,迅如风烛。料不到我的丈夫,那个趋炎附势的轻薄小人,看到我的兄弟被害,我家在政治上没有利用的价值了,就把我遗弃,另娶新妇。合欢花尚且知道朝开暮合,鸳鸯鸟尚且知道夜不独宿,而我的丈夫却无情无义连草木禽兽也不如!他所看见的只是新人的欢笑,哪里还听得到旧人的悲哭!
在这番话中,有对战乱的痛恨,官高不足保身的激愤,但最主要的是对母家失势,见弃于夫婿的悲愤。在这里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在封建社会中,婚姻关系的实质,不过是政治利益的结合。美色、高才、深情都不能保证夫妻的白头偕老。描写弃妇的作品,在我国早就有了,它们分析妇女见弃的原因,或言色衰爱弛,或言无子归宁,或言“士也罔极,二三其德”,都不及《佳人》中所揭露的深刻。
第三部分,从“在山泉水清”至末尾,写佳人的志节。佳人的遭遇是不幸的,但她又是清醒而坚强的。一误岂可再误,她发誓要象“在山泉水”那样保持清冷纯洁,决不做“出山泉水”,浊流含垢。她吩咐侍婢去变卖自己的珍珠饰物,聊以糊口。回来后,又吩咐她牵过藤萝,遮补茅屋,以蔽风日。甘心于这种清苦的生活,最好不过地说明她幽居终老的决心。
接着诗人描写了“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这两个细节。山花是美丽的,她能不爱吗?摘下了,却不插发。为什么?世无知己,谁适为容。柏叶是苦涩的,如何可食呢?她一采就是一大把。为什么?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通过这两个细节,诗人含蓄地表达了佳人内心世界的高洁与苦痛。
最后诗人写道:“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勾画了一幅“人倚修竹残阳里”的惨淡图景,显示她纵然志节坚洁,伤心人毕竟别有怀抱。同时满怀深情地为佳人担忧:现在已经天寒日暮,不知道她那薄薄的衣衫能否敌他晚来风急?又似乎在告诉人们,这动乱的年代和险恶的世道并未过去,这位精神上受到巨大创伤的空谷佳人,今后能否经得起突如其来的横逆,依然令人十分忧虑。
全诗热情赞美的起句,意味深长的结尾,一气直下的人物自诉,含蓄蕴藉的志节表彰,花鸟山泉的贴切比喻,新人笑、旧人哭的鲜明对比,这一切表现手法的巧妙运用,极大地增强了全诗的艺术魅力。这是细细读完此诗都能认识到的,就不赘述了。
(“侍婢”两句)卖珠补屋,故家暴贫真境,未经过者以为迂。(钟评)(“摘花”四句)清境难堪,然自不恶。(钟评) (钟惺、谭元春《诗归》卷十九)
“自云”二字,直管到“出山泉水浊”,皆代佳人语。“侍婢”以下六句,乃叙述佳人行径,而端庄静一,凄寂无聊光景,宛然在目。大抵佳人事必有所感,而公遂借以写自己情事。有至贵之物在身,而不足以自庇,故云“卖珠”、“补茅屋”,非实事也。(王嗣奭《杜臆》卷三)
偶然有此人有此事,适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诗,全是托事起兴,故题但云《佳人》而已。后人无其事而拟作,与有其事而题必明道其事,皆不足与言乐府者也。“在山”二句,似喻非喻,最是乐府妙境。末二语,嫣然有韵,本美其幽闲贞静之意,却无半点道学气。(黄生《杜诗说》)
今按《容斋随笔》,言朱庆余《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一首,通篇不言其人之美,而端庄佳丽,见于言外,非第一人不足当之。此诗题曰《佳人》,通篇亦不言其人之美,至结二句云: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则端庄佳丽,亦非第一人不足当之。(施鸿保《读杜诗说》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