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浑
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
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
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
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
金陵即今江苏南京,曾是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的帝都,有过光辉灿烂的过去。但从隋代开始,随着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北移,金陵的历史地位一蹶不振,金陵的繁盛也显著地衰落了。诗人抚今忆昔,感慨系之,不禁长歌当哭,写成了这首熔铸着诗人忧患意识的感情沉痛的诗篇。
首联写六代的败亡。六代亡于陈,陈代毁于末代皇帝后主陈叔宝。写六朝的败亡,即从后主落笔,可谓善于构想。出句中的“玉树”,指陈后主自制的《玉树后庭花》曲。后主闻隋军临江,还在说“王气在此”,可见至死不悟,“王气终”即针对后主的话而发。这一句直接从后主一面说,玉树歌未终而王气已终,见出狂澜已倒,无可挽回。对句从战场形势一面说。隋军攻克台城——陈朝的台省和宫殿所在地,陈后主携张丽华、孔贵妃等躲入景阳宫的井中避难,被隋军俘获。“景阳兵合”,即指景阳宫已被隋军团团围住。敌军如此强大,而陈国一方则已“戍楼空”,军队已被隋军击溃,戍楼已无人把守。据史书记载,隋国的将领贺若弼、韩擒虎袭取采石矶,缘江戍卫的军队闻风而逃,戍楼形同虚设。以上两句对偶,让“玉树歌残”与“景阳兵合”在共时中一起呈现,对比鲜明,触目惊心,既形象地显示了六朝败亡时的情景,又含蓄地表现了帝王荒淫与社稷倾覆之间的因果关系。
中间两联极写六朝覆亡以后金陵的颓败景象。颔联着眼于“千官”与“六代宫”的沧桑变化。“松楸”是坟地常植的树木,“禾黍”泛指农作物。上句说人,当年享尽荣华富贵的无数朝廷官吏,都已命归黄泉,见到的只是远远近近长满松楸的堆堆坟茔,也就是《红楼梦》中跛足道人《好了歌》中两句唱词的意思: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下句写物,当年巍峨雄伟的“六代宫”早已荡然无存,在高低不平的废墟上,如今长满了禾黍。《诗经·王风·黍离》小序说,东周的大夫行经西周故都时,见到原是宗庙社稷的地方生长着茂盛的禾黍,有感于王都的倾覆,写下了《黍离》诗。许浑的这一句虽是夸张地描写实景,但暗用《黍离》的典故,更增添了诗句浓重的感伤情味。
颈联从阴晴、昼夜的角度写金陵的寥落凄凉。“石燕”是传说中的飞禽。据《水经注》、《湘中记》等的记载,石燕是形状似燕的山石,风雨雷电到来时起飞,风雨停息时重又化为石头。“江豚”,又叫江猪,似鱼,长一米多,灰黑色,生活在长江中,虽是实有的动物,却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这两句写世所罕见的石燕、江豚空前活跃,雨天出现的石燕,如今在晴天竟也拂云高飞,江豚在夜风止息时吹浪作戏,掀起阵阵风涛。动物的异常活跃,从反面映照出人间的寥落凄凉。金粉六朝的帝都,竟然寥落凄凉一至于此,怎能不让人歔欷久之、感慨万端呢!
尾联即承前三联的感伤情怀发为长声唱叹: “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曾经活跃在六朝历史舞台上的英雄豪杰与明君贤臣都已渺不可接,六朝繁华也已灰飞烟灭,只有昔日的青山仍与洛中的青山相似。金陵与洛阳都是郭外有山,四山围水,地理环境有近似的一面,李白就曾说过金陵“山似洛阳多”(《金陵三首》)。但许浑举出金陵、洛阳,并非着意于二者的地理环境,而是明比洛阳,暗比金陵的今昔。在金陵的青山似洛阳这一点上,今昔如一,而除了“青山”呢?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王勃《滕王阁序》),一切都已改变。全句采用以“惟有”领起的排他法,以有写无,以确切的判断寄写了诗人感伤不尽的情怀。
许浑主要活动于唐文宗、武宗、宣宗的晚唐时期,其时大唐帝国已垂垂老矣。昔日的繁盛令他向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又不免使他忧心忡忡。他写《金陵怀古》,寄慨于六代兴亡,揭示六代败亡的关键,展览繁华销歇后的荒凉,未尝没有融入他关心时代的忧患意识。尽管我们不便确指诗作的深层含义,但从诗人倾向鲜明的描述中,从他激动而又沉重的语调中,还有他那痴痴地独对青山的神态中,我们还是感受到了诗人博大的胸怀与深邃的思索。
与思想内容上的博大深邃相一致,此诗在艺术上以境界开阔、结构整饬细密见长。往古、来今,现实、神话,天空、地面,大江、青山,植物、动物,帝王、英雄、士兵,全都进入诗中,从时空两面显示出开阔的诗境。在结构上,首联从陈后主切入以后,以下三联即将描写推向整个六朝。许浑以善写中间两联出名,此诗的中二联写得也很出色。“松楸”联写人事变迁,一句人(“千官”),一句物(“六代宫”),主要着眼于历史,作上下数百年的纵向扫视。今昔两面,以昔盛暗中映衬,着重表现今日的衰颓。“石燕”联,写自然景观的变化,上句写空中之燕,下句写水中之豚,主要着眼于空间,分别写它们于阴晴之际与昼夜之间的活动情况,以动物的空前活跃,反衬出人间的岑寂。经过中间这两联反复摩荡,语势已足,尾联便长歌慷慨,奔流直下,既深化了中二联悼古伤今的感情,又与首联相呼应,将写一朝一主败亡的历史内容拓展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历史教训。
许用晦《金陵怀古》,颔联简板对尔,颈联当赠远游者,似有戒慎意。若删其两联,则气象雄浑,不下太白绝句。( 〔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二)
前解写金陵之废,后解深怀古之情。(王尧衢《古唐诗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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