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
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
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
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
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
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
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
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
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
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
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
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此诗以老翁口气写,诉说了垂老被征之苦。垂老,将老也。《石壕吏》中的老翁,三男皆已被征,二男新近战死,吏来捉人时,逾墙而走方得幸免;此诗中的老翁则不但“子孙阵亡尽”,而且已是拄杖之人,仍不免被征,看起来比《石壕吏》中的老翁更苦。官府之暴,上官之苛,一至于此,怎能不令其“塌然摧肺肝”。塌然,颓丧的样子。摧肺肝,肺肝为之摧折、碎裂。
诗分三解。“四郊未宁静”以下十句为第一解,写被征别官。“四郊”二句从大局写起,揭出矛盾。“未宁静”,关合希望宁静; “不得安”,关合希望垂老安宁。这是现实与心愿的矛盾。“子孙”二句写到自身,既子孙阵亡已尽,自己一身,又何须独存?此语看似通达,实是激愤。“投杖”句,是自下决心,平时走路须杖,今索兴丢下。气似一振。“同行”句,从侧面写,同行之人见此状亦为我辛酸。气则一跌。“幸有”句,是自我安慰,牙存则饭尚可吃,或能苟活下去。气又一振。“所悲”句,是又一转念,骨髓已干,骨已酥矣,虽然能吃饭,亦无能为矣。气则又一跌。“男儿”二句,是面对征押之官吏说话,表明老翁面对无情而又苛暴的征兵吏,不愿有一丝乞怜示弱之意。这一解,是通过写别官时之心态动作来表现垂老被征之苦。介胄,本指军装,这里用为动词。
“老妻卧路啼”以下十句为第二解,写夫妻告别。子孙阵亡尽,老两口本望能相依为命,终老天年,谁知今又两分离矣。在此生离死别之际,老翁见老妻衣单,心伤其寒,劝其加衣;老妻深知老翁体弱,便劝其加餐。孰知,即深知,孰同熟。这六句既见老夫妻平时感情之深笃,又见此别之难舍难离。但既已被征,终须远去,面对哭得泪人般的老妻,老翁只好以达语相劝:我所去之地,或是土门口,或是杏园渡,那里工事甚坚,敌人进取亦难,目前形势已不同邺城兵败时之苍黄急变,即使死亦或还有一段时间。这番劝慰,其用心之苦可与《新安吏》客劝送别的母亲们那番话媲美。土门、杏园,皆当时洛阳附近之军防要地。壁,壁垒、工事。度,指渡河。这一解,通过夫妻俩生离死别之情景表现垂老被征之苦。
“人生有离合”十二句为第三解,写老翁别过老妻,舍弃家室,踏上被征之路,仍思绪滚滚。一则想,人生有离合,或在年轻时,或在年老时,固不能由人来选择;但少壮之别,其苦毕竟不同于垂老之别,今己当之,怎能不沉吟低徊而长叹呢?此一想,气一沉。“衰盛”,借指年老、年轻。端,际,此指时。二则想,现在整个国家都处在战乱之中,烽火遍地,流血满野,无一处是乐土。大局既如此,自己离开这破败之家,又何必依依留恋呢!此一想,气又一升。结尾二句,当说到真的要弃绝这个居住多年、亲手营建的破茅草屋时,又不能不为之肺肝碎裂了。至此气又一沉。这一解,是通过写弃室赴征时的心情,表现垂老被征之苦。
这首诗以垂老被征事件为中心,以老翁自陈别官、别妻、别家之苦情为线索,展开民与官府官吏的矛盾冲突。老翁的诉说,层层扣紧“垂老被征”四字,已是骨髓干而靠拄杖行路的人,又且“子孙阵亡尽”,还要被征去当兵;本望老夫老妻相依为命,今则因被征而生离死别矣,此不存,彼亦不存;老而恋乡,老而思安,老而惧变,今则因被征而恋者弃离,思者破灭,惧者临头矣。民苦如是,民则何以为民!而造成此苦者谁?所别之“上官”也。诗中虽只出现这两字,但其分量却分外重,可谓点睛之笔,原来民之一切苦,皆官府官吏之所为也。诗中未直写怨官,实际处处关合怨官,虽说是有点“怨而不怒”,但怨得十分充分,怒也就在其中了。诗写老翁陈述,以直诉直议国事起,以直叙直议国事结,中间穿插时事、家事、身事,通篇作到国事、家事、身事融合为一,既有具体的人物事件,又有广阔的社会背景,显示出诗人善于高屋建瓴,总揽全局,即小见大的高超艺术本领。写老翁的遭遇、境况、心理活动,都是通过自述的方式写出来的,诗人于其中充分运用了沉郁顿挫之笔,有的一句一折叠,有的几句一折叠,百转千折,回环宛曲,把老翁的心境写得淋漓尽致。诗中的语言看似质朴平常,实则千锤百炼。有的一句有多层次含义,如“老妻卧路啼”,啼,见其悲之甚;啼而至于卧路,则甚而又甚矣;而此举动又出于老妻,更见其悲之不同一般。有的语言浓缩,字面上有一层义,字底里另有一层义,如“垂老不得安”,表层义是实写因被征而不得安,里层义则是本来盼望垂老能得安。有的运用互文手法,通过前后句互补,以极少的语言表达更丰富的含义,如“伤其寒”并“劝加餐”,上文言老翁伤其妻寒(关合衣单),补下文老妻亦伤老翁寒,劝其加衣;下文言老妻关心老翁饿肚,劝其加餐,补上文老翁亦关心老妻饿肚并劝其加餐。又诗中为突出垂老被征之苦的气氛,选用大量具有悲痛、凄惋意象的词语,如垂老、阵亡尽、投杖出门,幸有齿存,同行辛酸、骨髓干、死别、必不归、卧路啼、衣裳单、积尸、流血等,而“塌然催肺肝”,则是全诗悲痛凄惋气氛的总概括。
(“男儿”两句)老人强作壮语,悲甚! (钟评) (“此去”两句)此二语好!合上二句看,反觉气缓了些,不若单承上二句警策。(钟评) (钟 惺 谭元春《诗归》卷十七)
“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极苦痛中,又入壮语,才有生色。“老妻卧路啼”,如优人登场,当远行时,必有妻子牵衣哭别,才有情致。“且复伤其寒”者夫也,根“衣裳单”来。“劝加餐”者妻也,故下有“纵死时犹宽”之语。(钟评)欲单存上二句,见不到此。(王嗣奭《杜臆》卷三)
《垂老别》,行者之词也。《石壕》之妇,以智脱其夫。《垂老》之翁,以愤舍其家。其为苦则均。(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一)
《垂老别》一首,“土门壁甚坚”二句,接上“加餐”,通是述其老妻代虑之词;“势异邺城下”以下,则行者答慰其妻也。注者多未之及。([清]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