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渔家傲》词调不见于唐、五代人词,一般认为始自晏殊。《词谱》卷十四云:“此调始自晏殊,因词有‘神仙一曲渔家傲’句,取以为名”。范仲淹于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任陕西经略副使兼知延州(治所在今延安市),守边四年,“作《渔家傲》乐歌数阕,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颇述边镇之劳苦”(魏泰《东轩笔录》)。此词描绘了边声连角、千嶂孤城、长烟落日的边塞风光,展露了词人功业未成和思念家乡的复杂心境,豪放阔大、遒劲苍凉。
范仲淹此一组词作,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这说明此四字的内涵是词人感发诗兴的原因,它是词人创作此组词的背景,也是每一篇词的眼目。“塞下”二字点明地点,“秋来”二字点醒时间,此四字组合在一起,就立刻有莽原浩野、肃穆萧杀之气。其中“秋来”二字,尤为全篇之脉络,以下,无论是“边声连角”、“羌管悠悠”的听觉描写还是“衡阳雁去”、“长烟落日”的视觉描绘都以“秋来”二字为主旋,鞺鞳而复旮,倾诉词人一腔心曲。
身在“塞下”而又正值“秋来”,其风景自然与内地风光迥异。“风景异”之“异”字是深有体会之语,没有在塞外度过悲秋之人是难以体会其境界的。不过,这没有关系,因为词人为我们描述了:“衡阳雁去无留意”。此句前四字为“雁去衡阳”之倒文。衡阳,今湖南省市名,旧城南回雁峰,相传雁至此不再南飞。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五十五《荆湖南路·衡州》载回雁峰:“在州城南。或曰:‘雁不过衡阳’。或曰:‘峰势如雁之回’。”范公此时用典兼写实,从浩渺的秋空落笔,描述边塞秋光,说万里青空已看不见大雁的踪迹了。“无留意”三字赋予大雁与人的情感,正衬出人之思归之心。——雁犹如此,人何以堪!
词人由塞下秋来、风景之独特的总体感受入手,淡出最能坐实此点的雁去秋空之景,再转入对“边声”的描写:“四面边声连角起”。何渭“边声”?边声者,边塞所特有的悲凉之音也。李陵《答苏武书》曾有过描述:“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是的,如果你闭目瞑思,将自己置身于边塞草原之上,侧耳倾听,你会听到风儿吹动着草原的音响,那虽不是“北风卷地百草折”的强劲寒风,也不是“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岑参诗句)的轮台夜风,但它还是与江南润润的斜风细雨不同,它伴着牧马悲鸣与胡笳互动,形成了具有塞北独特风格的节奏,从四面八方响起,弥漫了整个草原,并且,这“边声”与军营独有的号角之音和谐而为一体,为这幅塞外秋光图渲染了一层悲壮苍凉的色调。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词人笔锋,由“边声连角”顺势而下,推出了边塞孤城的近景。只见数不清的山峰,形成天然的屏障,一轮夕日在弥漫的烟雾之中欲落未落,它的余辉映照着一坐城门紧闭的孤城。“长”字显示了环景之阔大,“落”字具有悲凉的意味,而“孤”字、“闭”字,则在此氛围上又增添了军情紧张戒备森严的氛围,为下文揭示词人复杂矛盾的二重心理提供了背景。吴世昌先生曾分析秦少游的名句“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具有某种凄厉感,这是因为“‘可堪孤馆’四字都是直硬的‘k—’音,读一次喉头哽住一次,最后‘馆’字刚口松一点,到‘闭’字的‘p—’又把声气给双唇堵住了一次,因为声气的哽苦难吐,读者的情绪自然给引得凄厉了”。这一分析无疑是十分精采的,它从发音给予人的情绪带来的影响,分析了古人诗词的艺术境界,但是,如果我们用吴先生的这个方法读一读范仲淹的“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就可以知道秦观并非首创者了,只不过范仲淹以“里”、“孤”、“闭”等凄厉的音响与“千”、“长”、“烟”、“落”等畅快的声音结合在一起,从而形成凄厉与豪迈、悲凉与阔大、哽促与畅快统一的风格。
上片写景,然景中有人、景中寓情;下面言情,但情寓景中、人、情、景合一。“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上句写词人饮酒之情景,是由上片层层铺叙、由远及近、渐次推出,但其特质已由外部之景而转至人物形象及内心世界。“家万里”与上面的边塞氛围一致,是词人举酒浇愁的原因,是“浊酒”而况“一杯”,又如何浇得这绵延无绝的乡思呢?“燕然未勒”是词人饮酒中的所思。范仲淹其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次经略陕西,是在西夏屡屡侵扰宋廷而宋军屡败的情况下奉命出征的,范仲淹欲效东汉时的窦宪,击败北单于,“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而还(《后汉书·窦宪传》)。然而,北宋积贫积弱,远无汉唐帝国之恢弘气势,燕然勒石。“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还”早已不是倚马可待之事了,于是,老将军范仲淹发出了“燕然未勒归无计”的慨叹。
词人并非那种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英雄人物,他同样有着普通人所共有的感受和要求,他一方面追求着建功立业,勒石燕然,一方面又时时处于痛苦的乡思之中,特别是在此“塞下秋下风景异”之时,在此“长烟落日孤城闭”借酒浇愁之际。试看:“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正是其形象写照。“羌管悠悠”四字与上片之“四面边声连角起”呼应,有如旋律之复旮再现,只不过演奏的乐器出现了变化:前者为边声号角,悲凉而雄浑,此处是羌管,如单簧双簧之独奏,沉郁而抒情。“悠悠”二字极好,它写出了人对乐声的感受,若换成“声声”等就要逊色得多。更兼有“霜满地”三字,将视觉与听觉浑然一体,暗示了词人倾听悠悠羌管时凝视着满地寒霜、思念故乡的情绪。“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由前句自然推出,形象感人,悲凉慷慨。
边塞诗作,大约早在六朝时期就已不难见到,至唐代更是形成了一个诗派,不过,以镇边之统帅身份的人写边塞诗作的,还不多见,这一点,与北宋时期的特点——以文人为统帅有关,这使政治家、军事家和诗人兼于一身的范仲淹有可能写出了颇具新意的边塞佳作。此外,此词在词史上占有重要的一页,可说是开苏辛之先河,这也是略需提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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