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虚云积渐高,溪声绕屋几周遭。自从一雨花零落,却爱微风草动摇。 呼玉友,荐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杖藜忽避行人去,认是翁来却过桥。
辛弃疾的农村题材词,写景如“明月别枝惊鹊”的黄沙道夜色,写人如“醉里吴音相媚好”的老媪和“溪头卧剥莲蓬”的小儿,都很有名。但是,辛弃疾还有一首写人写景都堪称绝唱的力作,却鲜为人知,它就是这首《鹧鸪天》。
这首词大约写于庆元四年(1198),是辛弃疾退居瓢泉所作。上片主要写瓢泉之景及诗人政治理想的破灭和对农村景色的喜爱;下片用曲折的笔法,通过日常生活的一个真实、自然的场景,刻画出一位热情好客的野老形象,进一步反映了诗人热爱农村生活的情趣,深化了词中“却爱微风草动摇”这一象征性的主题。
“石壁虚云积渐高,溪声绕屋几周遭。”写出了瓢泉特异的云影溪声。《铅山县志》载:“瓢泉在县东二十五里,辛弃疾得而名之。其一规圆如臼,其一规直如瓢。周围皆石径,广四尺许,水从半山喷下,流入臼中,然后入瓢,其水澄渟可鉴。”此二句描写的正是瓢泉的这种独特景色。然而,这描写又非简单地描摹和再现,而是更多地表现了词人身处瓢泉美景中的感觉和幻觉。
首句,“石壁虚云积渐高”,写词人观赏山云时的感受。辛弃疾极爱瓢山山云,刚到此地卜居时,他就曾说过:“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又多次遐思山中之云:“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玉楼春·戏赋云山》)。而在此时,词人看山赏云,已是注目发呆了,“积渐高”三字,活脱脱地表现了词人观云长久的感受。
次句,“溪声绕屋几周遭”,写瓢泉溪声。根据《铅山县志》所载“水从半山喷下”及词人“惊湍直下,跳珠飞溅”(《沁园春·叠嶂西驰》)等描写,可知此处之溪声实是山瀑之声。山瀑“惊湍直下”,似是从“石壁虚云”中倾泻而来。词人的目光,由于久久凝视着虚幻飘渺、游丝不定的山云,而感到溪声也变成了可视、可观、可赏的云朵了;它们似乎在自己屋宇檐梁间袅袅娜娜、环绕不绝,以至能够令人清晰地数点出“溪声绕屋”有“几周遭”。毫无疑问,这是词人审美观照中的幻觉,是听觉幻化为视觉的通感。这种幻觉的表现,就使石壁虚云的山水画,配入了“绕屋声喧”的绝美音乐,又进一步使音乐幻化成为了绘画。可谓画中有乐,乐中有画。这一艺术表现,不仅以简洁的笔法,极写了瓢泉之美,而且,也极写了词人陶然忘机、物我无间的心境。
词人为什么如此陶醉忘怀于山水呢?词中下二句解释说:“自从一雨花零落,却爱微风草动摇。”由山云溪声的境界突然转向议论叙说,由实景转向象征性的意象,其中意味何在?众所周知,辛弃疾是“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一世之豪”(范开语)。然而,他的政治理想却一再受挫,不仅是“大材小用”,而且是屡遭弹劾非议。特别是此次他退居瓢泉之前在福建任上,披肝沥胆、励精图治,希望能有所作为,但却受到谏官黄艾、御史中丞何澹等人的多次弹劾。说他“残酷贪饕,奸脏狼籍”,“掩帑藏为私家之物,席卷福州,为之一空”(《宋会要·黜降官》),以致使英雄横遭诬陷,罢官退隐。这一背景,当是“自从一雨花零落”之所象征。词人理想和抱负的花朵被“雨打风吹去”,必然会转向大自然的怀抱,转向平凡而富于魅力的农村生活。进取与退隐、政治生涯与农村闲居,正如花与草的区别:前者绚烂多姿,却不堪风雨,易于零落;后者平淡无奇,却风吹不折、雨打不散,自得于人间。因此,词人在刚至瓢泉生活时,就把二者进行比较:“与花同草木,问谁风雨飘零速”(《归朝欢……野樱花一株,山上盛开,照映可爱,不数日,风雨摧败殆尽》)。此时,词人笔下的花草,有可能是由眼前实景而产生的联想,更有可能是词人在使用二个意象,分别象征政治生涯和农村隐居生活。因此,可以说,“却爱微风草动摇”,是词人热爱农村生活、景色、人物的概括和象征,也是他此词全篇的主旨所在。
上片写景,下片写人,从而使画面更富于活力,使主题获得进一步的深化。
“呼玉友,荐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玉友”,是白酒的代称。《珊瑚钩诗话》云:“以糯米药曲作白醪,号玉友。”“荐溪毛”,是说要奉献出溪沼间生长的野菜。《左传·隐公三年》载:“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此二句写野老准备了美酒佳肴,殷勤邀请词人去赴宴。
上二句是叙述和交待,下二句却是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具体场景的描写:“杖藜忽避行人去,认是翁来却过桥”。野老拄着藜杖亲自来迎接词中的主人公去共饮,他在桥边看见行人,正欲避开,定睛细看,却认出了恰是自己所要邀请的客人,便赶紧过桥来迎接。寥寥数字,就描绘出了一个生动感人的场面,刻画了一个纯朴热情的野老形象。“杖藜”,是以借代修辞手法,描绘野老形象的外在特征。由“杖藜”这一局部特点,读者的眼前自然会浮现出白发飘髯、缓步徐行的野老形象;“忽避行人”,写出野老虽老态龙钟,却又谦恭有礼的意态,作者是在由外在描写转向内在揭示。下面一个“认”字,使画面由远至近,成为了野老在桥边定睛细看的特定境头;最后一个“过”字,使画面活动起来,完成了野老由“避”到“认”到“过桥”的过程。
全词虽是上片写景,下片写人,但却一气贯通,具有内在联系。无论是云影溪声的描写,还是野老形象的刻画,都表现了词人在政治理想破灭后,对农村生活和自然美景无比热爱的情怀。全词写得轻快、洒脱、自然、精美,应视为辛词农村题材的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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