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达祖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羽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誇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
咏物词贵在舍形取神,以能传神为佳,也以能传神为难。
然而咏物更是为了抒情,咏物诗词原是抒情体之一种。咏物作品中若然失落了“我”的情思,剥离掉抒情主体的“用意”,那么,只能如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中所嘲笑的成了“群芳谱”、“方物略”。换句话说,咏物之篇如无抒情性成份,即使传神也只是传的物之神。为物传神图貌,为咏物而咏物,仍然难以称之为佳构的。
所以,咏物词中所咏的物,只能是人格对象化了的物象,即某种整体意象、特定意象。词人藉以吟咏的目的是抒露某种特定的心态和情绪。
史达祖的《双双燕》和另一名篇《绮罗香·咏春雨》一向被视为咏物的千古佳唱。或赞之为“不写形而写神,不取事而取意,白描高手”(卓人月《词统》);或评价曰“咏物至此,人巧极天工矣”(王士禛《花草蒙拾》)。但是,古今论家赏鉴此词大抵不外二种倾向,一是倾倒于“软语商量”、“柳昏花暝”以及“翠羽分开红影”的刻画精巧,抉神于形;一是寻求微言大义,以为“红楼归晚”以下六句乃讥讽“不思恢复宴安耽毒之非”,“喻中原父老望眼欲穿之苦”(陈匪石《宋词举》)。前者就物论物,着眼未免过小;后者深文周纳,以考据家手眼去寻觅其“大”又难去牵强附会的嫌疑。
其实,史梅溪的《咏燕》极尽刻画的能事,全是为抒述一种幽怨的情怀。这情怀具体说来,就是孤寂落寞的心情,是一种以伤春的形态抒露内心的失落感、孤独感。虽然词人没有明言失落的是什么,但“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的这种翘首相待,由希望而失望以至绝望的心境却已被充分表现出来,有极强的感染力。失落的是爱情?抑或是事业的理想、怀抱?这可以由读者予以充分的补充、想象、再创造。我则认为是情爱失落的心绪抽发。这从词人以物写情、以物衬情,也即以燕的双双“相并”来观照佳人(“我”)的“画栏独凭”这种具体表现形态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
史达祖的写燕笔笔未离“双双”这题义。“试入旧巢相并”这“相并”是明写双燕,“又软语、商量不定”以至“爱贴地争飞,竞誇轻俊”则是隐写双燕。商量,必是相互间的事,只燕孤栖,无从商量;“争”与“竞”更是成双作对时的形态神貌,独飞之燕难作比翼的欢愉争竞。而这适足以反衬“画栏独凭”的孤寂的了。
无论是“软语商量”,还是“贴地争飞”,从氛围中渗出的是一派暖色调,“愁损”、“独凭”的该是何等凄清冷寂?“快拂花梢”和“翠羽分开红影”以及“芹泥雨润”也无不展开一种温馨的欢快的暖色调。对照一下“翠羽”与“翠黛”这二个“翠”字,一暖一冷,何其分明?史达祖的匠心由此也足见一斑了。最后,“栖香正稳”的同入好梦与“日日画栏独凭”的怅然难以安宁的醒目远眺的对比,是尤为鲜明的事。最轻捷奇巧的是“便忘了、天涯芳信”这一韵,这是承前启后的关联独立句。燕子双双稳栖香巢,同入旖旎美梦,乃是“便忘了天涯芳信”的乐在其中的一方,而另一边呢?“日日画栏独凭”的闺中人正在不见“天涯芳信”,为盼归之人不见归来并不见音信而怨情四溢。“愁损翠黛双蛾”,愈是见燕儿双栖愈是心底愁绝,心头怨煞。
另有一层对照意象也不应轻忽。即“尘冷”的“旧巢”。对燕子说来,这旧巢重返,时隔一年固然是“尘冷”之处,但是有它们双双竞飞于“芹泥雨润”之间,经一番“软语商量”后重新叼衔“芹泥”之属补苴旧巢,岂不一去“尘冷”了么?由“差池”(舒展尾翼)到“飘然快拂”,到“看足柳昏花暝”这全过程,归巢更新,佳景饱览,归来时已是个温软安乐窝。此时“尘冷”转为温馨,“雕梁藻井”(即“红楼”中的画梁彩栋之类)在双燕眼中无不充溢暖色。精神上欢悦和双飞双栖的聚合把“冷”巢变成了“暖窝”,而孤独的“我”则日日身处红楼画阁,只觉得孤独寂寞的氛围冷冰冰地包裹着一切,能不“愁损”(愁绝)吗?
词人细致精微地写“双双燕”从一过“春社”(春分前后)即飞归旧巢以及重新在旧巢中组合着美满的情侣生活这个过程,正是映衬着“画栏独凭”人面临的是被厌弃的绝境,一幕恋新厌旧的人生故事正发生在这“红楼”中。
从结构的角度看,全词不以上下片为自然段落,写燕用大半篇幅,写人只留末二句。然而恰恰在这多与少、详与略、繁与简的对比型的精心剪裁中,充分发挥了词的抒情功能。
史达祖描摹物的神情是确实“人巧极天工”的,燕子的驻足并栖、比翼剪飞,神情全活现在纸端。尤以“软语商量”的拟人一笔和“贴地争飞”的传神之写,堪称卓绝。可是,愈是写活燕子的呢喃情深,传述它俩的伉俪情笃,难道不正是为写足“独凭”画栏的那位的悲哀凄清吗?
所以,咏物原是为了抒情,高手绝无平庸琐屑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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