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龙
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几番烟雾,只有花难护。 梦里相思,故国王孙路。春无主,杜鹃啼处,泪染胭脂雨。
这不是一首普通的伤春惜花小词,而是一篇寄寓着深沉的故国之思与亡国之痛的作品。据王沄撰《陈子龙年谱·卷下》,清顺治四年(1647)三月,“霖雨浃旬”,陈子龙避居在青浦县富林,此词当作于是时。
开头两句写景,情调已形成一次跌宕,季春三月已是万紫千红开遍开透的时候,因此“满眼韶华”一句,不是象习见的描写早春景色的名句那样,着意捕捉溪边的一点嫩芽,枝头的几粒新蕾,而是从大处着眼,写下对深春风光的总体感受,铺开一幅繁花似锦的广阔画面。然而紧接着的“东风惯是吹红去”一句,却使画面顿改。因为这年春天风雨成灾,雨骤风狂之后,剩下的只是七零八落的败枝残叶,满眼韶华倏然不见,好似经过了一场梦幻,前后形成强烈的冷热反差。
作者对自然界的这种变故特别敏感,是因为他有着特定的经历与心境。清兵入关后,东南一带曾掀起过几次抗清复国浪潮。崇祯十七年(1644)五月,南明弘光王朝建立;次年闰六月,苏、松义军大起;又次年五月,吴易义军复起,明宗室唐王聿键和鲁王以海也分别在福建和浙江起兵抗清。这些斗争此起彼伏,都曾一度群情激昂,义旗遍地,但都因为上层组织者无能,清军势力又特别强大,而先后失败了。陈子龙积极参加了每一次斗争,兵败后只得辗转逃匿于乡间,并改名换姓,削发为僧。孤行静处之际,如火如荼的往事不时在脑海中映现,眼前国破家亡的情景则无比凄凉。满目春光被狂风暴雨摧残殆尽的景象,自然触动了他的心弦。在他眼里,“红”、“花”幻化为故国与抗清复国大业的象征,“几番烟雾”给他带来的感触,又与清兵南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变在他意识屏幕上留下的印象相叠加。于是伤春惜花的表层意象,便与眷恋故国的深层意象融为一体。词人一心护花,但天意不遂人愿,“花”终于飘散零落了,词人对此深感无可奈何,但又怨愤难消。一个“惯”字,一个“只”字,真是叹恨交集。其凄苦欲绝之声情如闻似见。
下片开头转写梦境,时间上经历了一次跳跃,但其间的感情脉络清晰可辨,可谓句断而意连。词人对故国与抗清复国大业念念不忘,片刻不曾释怀,悠悠一心直带至梦中。梦中他的思绪飞越千里关山,去寻觅正在海隅荒岛飘泊流离的故国王孙的踪迹。顺治三年(1646)五月,鲁王兵溃,自台州航海逃往南澳;同年八月,唐王在福建长汀被俘。词人对他们的命运深为关切,也就是对抗清复国事业的前景深为关切。在梦里,词人自我控制压抑的意识阀门打开,其眷恋故国的心事于是表露得更明白,更迫切了。
最后三句又从梦境回到现实。因为王孙已去,梦中也寻觅不到,梦醒后更觉得满目凄凉,春光无主,这时又从远处传来几声杜鹃鸟的啼鸣,更给荒残的景象增添了凄凉的气氛。杜鹃又名子规,相传是古蜀国望帝杜宇失国身死后魂魄所化,当春而鸣,声音凄楚,口脂殷红如血。作者在这里既是用典,又是写实。与那被桃花染红了的雨水相和而流的,不仅仅是杜鹃的口脂,也有词人的血泪;那凄切啼鸣的杜鹃,又仿佛是故国王孙的孤魂所化。作品至此,景愈惨,情愈哀,哽咽而止,不胜怆然。陈子龙在写作此词后不久,便因清松江提督吴胜兆反正事件被捕,乘守者不备,投水殉国。
词这种体裁在明代一度衰亡,至陈子龙手中始有可观之作。历来词论家对陈词评价甚高,以为它挽明词之颓运,而启清词复兴之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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