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诗词·隋唐诗歌·李商隐·无题(选二)》鉴赏
李商隐
之 一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晚唐诗坛上的李商隐孚有盛名,他在我国诗史上的一个重要贡献,就是他创造性地丰富了诗歌的抒情艺术。在他的创作中,常用清丽辞句构造优美形象,寄情深微,寓意幽隐,富有朦胧婉曲之美。他的许多七言律诗和绝句,都体现了这个特色。其中以“无题诗”最具代表性,约有一二十首之多。
李商隐是我国诗坛上以“无题”命篇的首创者,后世仿效者代不乏人。他的这类诗,大都是爱情诗(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当然,其中也会有另寓兴托。由于其内容,或因不便明言,或因难以用一个适当的题目来表达,所以,就命之曰:“无题”。这样,“无题”却成为同类性质诗歌的通用诗题。
现在选读的这首《无题》诗(之一),就是千百年来一直为人传诵的优秀名作。它主要采用象征手法来表达执着深情的男女恋诗,极富特色。
* * * *
诗人借一个女性的口吻抒写相恋者的种种心态变化和复杂的思想感情。
首联:暮春话别,悲怀难遣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首句两个难字,前者为难得、困难;后者为难堪、难舍。东风,即春风。残,零落。这是说,别后再见,机会难得,因此,别离时倍感难分难舍,不忍分手。更何况正临百花凋谢的暮春时分呢!
有人认为,这里的“别”,不是当下话别,而是既成的分别。我看,不一定,从首联下句的写景来看,还是以“当场话别”为是。
诗人在首句用了两个“难”字,是对前人类似诗句的一个发展。曹魏时曹丕《燕歌行》(其二)一诗,曾有这样诗句:“别日何易会日难。”这是说,别离是很容易的,再相会就很难了。李商隐认为,相会固然很难,但分别也不是轻而易举的。在分手时匆匆片刻的一声“珍重”的道别,自此却成了“风烟万里”的长别。正因为再会无期,所以,分别时更加难以割舍,痛苦难禁。两个“难”字同现一句诗中,就构成一种低回婉转情调,使诗意显得分外深沉和悱恻。下句对自然环境的摄入,正好补充了上句抒情气氛,使之更为浓重。
颔联:以情喻志,情爱至深
“两难”的情思既具,诗人在这联中即以“两物”作譬,进一步表达抒情者的生死不渝的诚挚感情。它道——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上句以蚕丝象征情丝;下句以烛泪比喻别泪。这是诗歌以春蚕、烛炬两种具有典型性之物,来为自己一往深情作譬,表明情笃志坚。特别是在诗中出现了“到死”、“成灰”的极端语,更使形象生动鲜活,感情丰富深刻。它把人们的抽象心理活动和繁杂的思想感情(有失望的哀伤,又有执着的追求),都通过这两个“喻体”圆满地表达了出来,并给人以丰富的联想。无怪乎,这一联警策之言,竟成了千古传诵的名句。
颈联:推己及人,两心相印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晓镜,早晨对镜梳妆。此处的“镜”,用作动词。但愁,只怕。云鬓,形容妇女浓软如云的鬓发。应觉,应当感到,是一种揣度、料想的口气。月光寒,形容环境凄清,时至春暮,气温当不至寒冷。这一联,上句系女子自指,下句设想对方。并非写一方(对方)之相思之情。这是说,我早上起来照镜时,只怕自己因愁而容颜改色;我也因此料想你也会在月下低吟时,感到孤单、凄冷。
对这两句诗,当今解诗者,看法往往分歧。有的认为两句均为设想对方之词;有的则说,上句自指,下句他指,即设想对方。虽然两说似乎都可通,但我认为,以后说为妥:因为这样,更能表明这个少女(或少妇),不仅自己一往情深,思念意中人甚切;同时,也说明对于意中人的了解也很深。
尾联:引入神话,寄托希望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蓬山,即蓬莱山,海外三仙山之一。此处用作对方居处之象征。青鸟,神话之鸟。传说它是西王母之使者神鸟,借指信使。探看,(tàn叹,hān刊),即探望之意。有人认为此处“无多路”,乃是作者从“反面落墨”,“不远者实远甚矣!”从缥渺仙山角度看,似不无道理。
这最后一联是说,对方住在离此不远的蓬莱之地,请青鸟前往探望,代为殷勤致意吧!
这是由于想念之心十分十分殷切,但又相会无期,于是,萌发了一个虽说不切合实际但聊以自慰的希望,就是请西王母身边的使者来帮她们沟通思想,表情达意了。这当然是一个幻想,不过是一个绝望中的“希望”。然而,这样的结尾,有助于诗中主人公那种既痛苦、失望,又缠绵执着的复杂性格的更好体现,使诗歌更富有情味。在低沉的调子中嵌入几个略微闪亮的音符。
* * * *
李商隐标明“无题”的《无题》诗,在全集中约有十六、七首,还有若干以首句二字为题的名为有题实则无题的诗,也应属于此类。它们大都运用比兴方法或似有若无的象征手法来抒情述志。现在选读的这首“相见时难”的《无题诗》,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此诗所抒发的感情是真挚的,而缠绵的调子却是凄怆清厉的。诗之首句就给全诗定了基调,即:难上加难。既然人生有如此之多的“难”,那么,反映这个人生的诗歌的情调,也只能是悲凉伤感的了。
的确,这首诗在艺术上是很成功的。那么,诗人是怎样表现这个主调呢?其途径有二:
第一、巧妙运用隐喻、借喻和象征等手法营造诗歌的意境诗人把风、月、花、蚕、烛、镜、鬓和山、鸟等常见物象,同难、残、泪、灰、死、愁和寒、尽、干等大量富有感情色彩的字眼,加以适当组合,通过类比、借喻和象征途径,营造一个吸引人的、富有情趣的诗歌艺术境界。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艺术境界呢?不言而喻,这自然是一种适宜表现主人公特点的凄清黯淡的情境。
第二、诗人还调动其他的艺术手段,从各个角度贯彻和体现这个主调作者化了心机尽量摄取暮春景物、环境气氛和神话典实等诗歌组成因素,以及运用各种色彩搭配和韵律调节等等,都让它们为“两难”主调服务。这样,诗歌的中心突出,艺境出现,均显得十分有机而浑然,不留痕迹。这首诗给人们留下的鲜明印象,即凄清意境和悲怆情调,正是诗人惨淡经营的结果。
* * * *
此外,在此附带说一个问题:
李商隐很多爱情诗,为什么是隐晦难懂的?
在现存的500多首李诗中,爱情诗约近一百首,占五分之一左右。它大体有这么几类内容:①年轻时恋爱作品;②同妻子王氏相爱,及其妻死后的悼亡诗;③不明恋爱对象的爱情诗;④此外,还有一些写娼妓和其他“狭邪之作”等言情诗。
对于诸多爱情诗及言情诗,其中若干是比较难懂的。它的隐晦主题和朦胧诗意,几乎成了后世读者一个共识。许多人都曾下功夫探究其原因何在?在这里,我将择要笔录有关材料如下。
原因之一,用典多而深僻,转折多而难测鲁迅在《给杨霁云》的信中,曾提到:
玉谿生清辞丽句,……而用典太多; 则为我所不满。
原因之二,力求“精纯”,刻意为工,结果因词害意陆游说得好(针对李诗说):
锻炼之久,乃失本指; 斫削之甚,反伤正气。(详见 《渭南文集》 卷三十九《何君墓表》)
王安石也曾说
李商隐诗歌“语工而意不及”。
原因之三,用别人诗体写诗,莫明所以前人钱良择曾云:
义山学杜者也,间问用长吉体作 《射鱼》、《海上》、《燕台》、《河阳》 等诗,则不可解。……疑是唐人习尚,当时之人自能喻之,传之既久,遂莫晓其所谓耳。
(详见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
原因之四,诗意曲折过甚,难于人晓这是因为诗的脉络曲而不直,诗的意境“如幽匪藏”(《诗品》语),极具朦胧之致。
宋荦《漫堂说诗》有云:“义山造义深邃,感人尤深。”
这些说明李诗蕴藉所在,不可因“隐晦”而贬之,不可一律作浅近解释去理解他那意蕴遥深的爱情诗。
之 二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这是李商隐又一首著名的“无题诗”。一般认为这是一首惋叹两人虽心心相印,但相见不能相亲的爱情诗。也有认为,除此之外,尚有“嗟叹自己官位低微、忙碌乏味”,带有某种政治失意的意味。我看两说都通,因为政治失意,与爱情苦闷之间虽非一回事,但彼此不无联系,由相思之苦联想到身世之痛,不仅表现自然,而且加大感慨之深度,把两者结合起来,其社会意义则更加鲜明。
这首诗,大约作于唐武宗会昌年间(841—846),李商隐任秘书省正字之时。这可于本诗尾句“走马兰台”中见到。
首联:从两相隔阻说起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画楼、桂堂,泛指华丽之堂舍,不必确指某堂是“用香木筑成的”。这两处是说自己与意中人目前分居的地点。上句的星辰与夜风,也不一定是实指昨晚的真实景物,只是借景物依旧,风光如昔来衬托今天的人隔地阻而已。这一联的意思是:星光风物还如昨天夜晚那样,可是如今人分两地,一在画楼西,一在桂堂东。暗示过去良霄相会的难忘情景。
颔联:在相思中的矛盾心理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彩凤,美丽的凤凰。灵犀(xī吸),犀牛角。传说犀牛是灵异之兽,角中有白纹如线,直通大脑,感应灵敏,故称“灵犀”。这里,借喻两心相通。这一联是说,虽然自己身上缺少凤凰的翅膀,可以飞越楼阁同恋人相会;但彼此之心却像犀角那样,有一条沟通的无形之线,做到心心相印。
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这种状况:
一方是心心相印,心有默契,一方是阻隔不见或者见而不能相亲。这是一个尖锐矛盾,也是一种悲喜交错的复杂心态。人们可能都有这种体验:相聚时不察“默契”之重要,当相离时,就感默契之可贵;越是默契,越觉得阻隔之难堪。这就是爱情相思中的特殊的矛盾心态。李商隐在此只用两句诗、一个比兴手法,却把这个“两性心理学”的普遍现象,作了既艺术又哲理的深刻概括。这大概就是它成为千古名句的原因吧。
颈联:宴席上的热闹景况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送钩,即藏钩,古代的一种游戏。藏钩于手,让人去猜,猜不中者,罚酒。据传,汉武帝妃子钩弋夫人,少时手拳曲,武帝掰开她的手,得一玉钩,从此手即伸展了。于是,后人仿效,以藏钩作为游戏。分曹,两人一对,叫“曹”,即分成若干对人。射覆,也是一种游戏。覆物于器皿之下,让人猜。射,即猜也。
此联大意是:隔着座位一边喝着春酒(即黄酒),一边在做着“藏钩”游戏;在红烛高照下,大家分成一对对地作“射覆”之戏。
在酒筵上,“送钩”、“射覆”和“酒暖”、“灯红”等等都是让人高兴的东西,意态酣畅,场面热烈。但是,这一切却都已成过去,只是记忆中之事,只是追思而已。诗中的红灯、春酒和射覆等等快活字眼,都蒙上了一层阴郁气氛,愈热烈愈觉惆怅! 其实,这正是诗人运用“反衬法”,所要达到的艺术效果。
尾联:官场不由自主之嗟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这是说,可叹呵! 我听了报时更鼓声,就要去应差,急忙驰马去兰台署衙,真像是蓬草一般尽在随风飘转。这里的听鼓应差,听到报晓的更鼓声而赴衙应差。应,读xìng不读xīng,是应诺、应征,应变之“应”。兰台,原指宫内藏书之处,在汉代由御史中丞掌管,后因之称御史台为兰台;唐代改秘书省为“兰台”。诗人曾为秘书省校书郎,故称“走马兰台”。转蓬,随风飘转的蓬草。
在诗的最后一联,作者摄入自己的不幸身世,似乎要告诉人们:他少负才名,但中了进士之后,一直辗转于宦海下层,到会昌末年,仍是一个小小的“秘书省正字”,即“微俸五斗”的九品小官(校对官)。他的平生抱负,一直不得实现,正在好容易在宴席上同恋人相遇(一说,没有相遇),但又不得匆匆离去应值当班。这是什么生活呀,他的心境抑郁异常。其原因很明白,就是由于政治失意和爱情波折共同使成的。
由此可见,这首“无题诗”,应当说,不单单是爱情的“失恋诗”,也是政治上的“失意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