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韩愈
昵昵儿女语, 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 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 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 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 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 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 无以冰炭置我肠!
〔颖师〕一位善于弹琴的僧人。李贺也有《听颖师弹琴歌》,云:“竺僧前立当吾门,梵宫真相眉棱尊。……请歌直请卿相歌,奉礼官卑复何益。”据此可知这位僧人曾请一些诗人为之作歌,以彰扬其琴技。
随着燕乐的兴起和发展,唐代音乐空前繁荣,各种器乐演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人们欣赏音乐的水平也得到很大提高。盛唐不少诗人以诗描写音乐之美,使得董大(庭兰)、李龟年、安万、花卿等音乐家名播后世。中唐更出现了一些以高水平鉴赏音乐、抒发个人感受的杰出作品,如白居易《琵琶行》、李贺《李凭箜篌引》,韩愈此诗,可与之鼎足。清人方扶南在《李长吉诗集批注》称这三篇为“摹写声音至文。”
从题目看,要点在“听”,而听的对象是“弹”,诗就扣紧题目的这两个字,前半正面摹写听到的弹奏情况,十句五种音响(挟带感情)变化,展示出音乐翻新出奇的妙境。后面八句抒发自己听弹琴后在心理和行动上的反映。因喜惧交战于胸、感情激烈波动而不忍卒听,侧面烘托了颖师弹奏水平的超绝。全诗着力表现作者听乐的主观感受,较之《琵琶行》、《李凭箜篌引》别具一种格局,独标一种风韵。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开始弹奏时,琴声轻柔而细碎,听起来象痴小儿女轻声耳语,倾诉着爱情的衷曲。诗人下字恰合分寸,显示作者体验的深切入微,简直引得读者也沉浸在那千娇百媚,情款意恰的氛围里。“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骤然之间,乐声转折变得激烈高昂,象在鼓角齐鸣中战士勇猛地冲锋陷阵,直插敌方营垒。这里由柔变刚,中间略无过渡阶段,前后风格判如霄壤,自有惊人之势。“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前面用五言,显得疾促,忽而改用七言句,情调又由慷慨沉雄转为舒缓飘逸。作者用“浮云”、“柳絮”这种飘忽不定、随风翻舞的东西比喻婉转悠扬、袅袅不绝的泛声,不但把听觉形象转化为视觉形象,给人纷纷扬扬之感,而且似乎可触摸,可掂量,感到它质地轻盈,真能在阔远的天地之间任意飞扬,自由自在。这也是写音乐轻柔,可与前面的“儿女恩怨”,境界不大一样,前者易起易歇,显得幽细、琐屑,有小家子气,后者则空灵、渺远,舒卷自如,读后总觉余韵杳杳,渐远渐无穷。“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两句表现两次转折。在音声如云如絮、渐飘渐远、绵绵不尽,人将安谧的时候,突然又起喧哗繁杂之声,如百鸟啁啾,彼呼此应,显得欢快闹腾,这是一变。喧闹的局面未保持多久,繁复的音响旋律忽而转为调谐明净,转为单纯齐一,好象百鸟之王凤凰出现,嘈杂着的鸟群肃然起敬,在大匠面前不敢弄斧,不再争鸣,而静待凤凰引吭高歌。果然,紧接着,琴音转而高扬。这又是一转。琴奏到极高之处,再难升高,象攀登陡峭滑溜的雪峰,手攀脚蹬(跻),颇费气力,但想上移半步,也难上加难。“跻攀分寸不可上”,可稍一松劲,“失势一落千丈强”。演奏者把琴抚到极高之处,骤然下滑,象攀援者一下落到千丈深渊。向上分寸难进,失势一落千丈,音乐弹奏中的这种境界,似乐引起了听乐者对人生遭遇的慨叹。以上十句,排列多种比喻(实是鉴赏者创造的意象),交替使用五七言句式,展示了琴声刚柔、急徐、纯驳、高低、转换急促和绵邈无尽、刚毅沉雄和飘忽不定等种种变化,不但准确地“摹声”,更重要的是“绘情”,描绘出了鉴赏主体入乎耳、著乎心,在怡性动情之余所产生的联想和由此而铸造出的意中之象。
为了进一步突出题目中的“听”字,诗的第二部分(八句)不再客观地描摹声音,而专门抒写作者听琴后的主观感受和行为上的反应。“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谦称自己的耳朵较少受音乐的训练和熏陶,但“自听颖师弹,起坐在一旁”,不懂音乐的人,居然为颖师的弹奏打动,以至于在一旁起坐不宁。颖师演技之超妙,音乐之动人,就被烘托得更高,不同凡响了。在听懂音乐,特别在乐声的曲折升跌勾起对自身坎坷命运的回忆与感慨时,心与乐共振共鸣,悦耳与惊心,两种情绪交颤于胸,使人激动不堪,怆惶凄迷,不忍卒听。于是含着泪水,“推手”制止颖师,在“止之”上加了表急忙的“遽”字,颇为传神。制止了琴师的演奏,却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沾湿了衣裳,仍然泪下滂滂。顺势引发结尾两句,颖师呵,你的演技真巧真神,请不要再把喜悦忧惧的不同情感打入我的内心,那紧张、激烈的内心矛盾使我不堪忍受啊!全诗在高潮中戛然而止。
诗的前段描摹音乐的起伏变化,多彩多姿,为后段的生发感动提供了条件,作好了铺垫。如果没有前半,后面便显得空洞,缺乏说服力。如果没有后半的约束和升华,前面便显得松散、支离。前后两段相互衬托,相互生发,相得益彰,象两面对竖的大镜子,在相向映照中造成一种越远越深、越深越远、层见迭出、愈照愈无穷的境界。而两段所以能构成一个整体,是因为其间始终贯串诗人一己的内心感受和体验。如果不是作者谙于琴,精于鉴赏,写来不会那样逼真传神,如果没有人生经历的坎坷与素志不展的愤慨,听乐就不会那样动情,写来也不会那么感人。
此诗作于元和十年(815)或十一年,自803年贬广东阳山令后,韩愈一直未得重用。《新唐书》称他“才高数黜,官又下迁”,诗是在这种背景中写的,明乎此,有助于我们理解本诗的感情所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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