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时无事奏明光,不遣当关报早霜。
中禁词臣寻引领,左川归客自回肠。
郎君下笔惊鹦鹉,侍女吹笙弄凤凰。
空记大罗天上事,众仙同日咏霓裳。
这首七律是李商隐从梓潼归京后拜访连襟兼同年韩瞻临别时所写的赠诗。首联泛写当时海内无事、朝廷闲散的情景。明光,指明光殿,乃大臣奏事之所,《汉官仪》 曰:“尚书郎直宿建礼门,奏事明光殿。”当关,指应门吏卒。“不遣当关报早霜” 与上句的 “无事”相应,以否定的句式,委婉地描述出韩瞻因官闲无事,朝来犹自高卧未起的情景。诗的开篇从清平的时势落笔,在大气候中烘托韩畏之作官清闲,优游自得的情态,为下文铺叙畏之的得意作一引线,为反衬自己的境窘心悲作铺垫。颔联颂畏之前程似锦,述自己情绪寥落。“中禁”即禁中,蔡邕 《独断》 言:“天子所居,门閤有禁,称禁中。”“中禁词臣”率指翰林学士、知制诰、同平章事诸内职。“寻” 乃不久之意,盖祝愿畏之不久即可升迁也。“左川”,即东川,“左川归客” 乃诗人自谓,届时义山刚由东川归来,其心境是惆怅落寞、惘然若失,“肠一日而九回”(司马迁 《报任少卿书》)。这里诗人运用了对照的艺术手法,以畏之的荣耀衬自己之穷枯,以畏之得意的心态,衬自己痛楚的心境。“左川归客自回肠” 这句是全篇眼目,倾泻出诗人深积于心的凄惨悲愤情绪,其中包含有爱妻夭折之痛,有仕途失意之悲,有处于牛李党争夹缝中的难言之苦……。这多层次的痛苦,均借助“回肠”这个意象恰切地传达出来。而在畏之官运亨通、前程似锦的反衬下,愈见己痛之深也。颈联写韩瞻子富才华,家人欢聚的情境。“郎君”指韩瞻子韩偓(冬郎),他十岁能诗,文思敏捷,故称其“下笔惊鹦鹉”。这里诗人巧用祢衡在黄射“大会宾客,人有献鹦鹉者” 之际,“览笔而作,文无加点,辞采甚丽“(《后汉书·祢衡传》),写成《鹦鹉赋》 的典故。借历史典故称赞冬郎,既突出了其才华过人,又不露痕迹,而这又正是其父的功绩与骄傲。商隐的另外一首诗:《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 即是此句所本。诗中写道:“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将这两首诗联系起来看,义山赞誉、喜爱冬郎之情溢于言表,而赞美冬郎乃是羡慕畏之之情的表露,称羡畏之父子又是为反衬自己身世之凄凉。“侍女”句乃用 《风俗通》“凤笙”兼弄玉适萧史事,羡慕畏之妻室之乐,用以反衬自己妻丧子孤之悲。商隐之妻王氏死于大中五年(851)秋天,他料理完丧事,安顿好子女,便动身到东川节度使的治所梓州 (今四川三台)去。行前他向畏之告别,看见这位连襟“鸳鸯何事自相将”的夫妻欢聚的美满家庭生活,丧偶之痛强烈地袭上心头,挥笔写下了“柿叶翻时独悼亡,乌鹊失栖常不定”(《赴职梓潼留别畏之员外同年》)的感伤诗句。五年之后的今天,商隐从远就幕职的东川失职归来,眼见畏之依旧如昔的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又勾起内心妻亡子孤创伤的痛楚。商隐有二子,长子名白老,“殊鄙钝”,次子名“袞师”,“异常聪俊,商隐诗云 ‘袞师我骄儿,英秀乃无匹’” (辛文房 《唐才子传》)。商隐赴东川时,将骄儿寄养在亲戚家里。他在东川时所写 《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袞》 诗中道:”渐大啼应数,长贫学恐迟。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今日见畏之子富才华,家人欢聚的情景,他这多年郁积于胸中的爱子之情,丧妻之痛,自责之愧,宦途之悲等千情百感蓦地翻上心头,于是他便将这多层次的复杂感情隐含在畏之妻子欢聚情景描绘的字里行间,巧妙地渗透出来。这里诗人运用以他人之乐衬自己之悲的艺术手法,收到了 “以乐写哀,一倍其哀乐”(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艺术效果,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我们只有透过字表,深入到义山情感世界的深处,才能真正理解诗句后面的情感内容,才能真正体味到义山心境之苦,心灵创伤之深。
以上六句,诗人立足于眼前,着眼于现实来取象造境。其中五句是写畏之的政治、家庭情况,“左川”一句是状己之心境。而这一句是诗眼,是中心,其它五句皆为衬托这一句而设。这种回肠荡气、痛苦万分的心境是作者欲在此诗倾泻的主要内容。眼前的处境与心情在与畏之的对照中愈见难堪,令人难以排遣,难以自拔,而诗人又欲排遣,想超脱,于是诗人便把目光移向过去,希图在往昔的得意中获得一点慰藉。尾联就是在这种心态促使下,追忆往日与畏之同登第、同新婚的情景。这里曰 “天上事”、曰“众仙”、曰 “咏霓裳”,是在具指商隐与畏之青年时同登进士第,同婚于王氏的往事。这是诗人一生最得意的时期,所以,诗人每每追忆于此,尤其是在现实痛苦失意中的时候,更易回首往昔的荣耀以自慰。这也是人的情感运动的普遍规律。在丧妻后所写的 《赴职梓潼留别畏之员外同年》一诗中,他曾说:“佳兆联翩遇凤凰,雕文羽帐紫金床。桂花香处同高第”。把这些诗句与此诗的尾联对照起来看,商隐都是把同登第、同婚于王氏的情景喻为天上神仙般的快乐,写得热烈而浪漫。但这正用以反衬自己今日之失意与悲伤,因而将陷入更深一层的痛苦之中。诗人正是在其情感流向中的主观愿望与客观效果的矛盾中,从另一个角度愈发衬出那回肠荡气、深自伤叹的痛楚。如此结构,尾联与前三联就形成了诗人与畏之、诗人自我之今与昔的双重对比,对比中将愁情百结的倾泻推向了高潮。正如冯浩所言:是“遡及第之年而叹荣枯不齐也”( 《玉谿生诗集笺注》)。在荣枯不齐的感叹中,诗人觉往事茫茫,均成幻影,恍如梦境,不堪追忆,故以“空记”以收结全诗。
这首诗在艺术上颇有独创之处,主要谈两点: 一是以情感的流动为主导驱遣意象,构设多角度、多层次的对比,形成迭宕起伏、浑然一体的艺术结构。诗人的情感基调是寥落痛楚,这种情感随着对畏之境况的描述而波澜起伏、流动深化,因而造成视点的由今而昔的转移,开拓出更广阔的对比时空,形成多角度、多层次的繁复对比: 有今日义山与畏之的对比,有昔日两人的对比,还有今昔两人的多层交叉对比,诸如今日畏之与昔日畏之的正衬,今日义山与昔日义山的反衬,昔日义山与今日畏之的对照等等。对比的内容也是多层次的,诸如政治上穷与达的对比,家庭上聚与散的对比,心境上甘与苦的对比,情感上乐与悲的对比等等。通过这样繁复交错的对比,加深了诗人情感的浓度与深度,升华了诗的氛围与意境的创造。由于这种对比是以诗人的情感流向为引导,以“左川归客自回肠”这句诗眼为核心来建构的,因而显得起落翻腾、错落有致、迭宕起伏、散中见整,形成了全诗浑然天成、独具特色的艺术结构,在律诗的手法与结构上有所创新。
二是含蓄蕴藉、言深旨远的意境创造。诗以创造意境为指归,而意境的创造靠意象的选择与组合。商隐在此诗中注重从旁征博引的典故中选取物象,将典故中的物象与自己欲达之情意精切不移地融为一体,形成新的审美意象。诸如:“明光”、”回肠”、”鹦鹉”、“凤凰”、“大罗”、“霓裳”等意象皆是如此。这样,在诗的意象构成上,达到了一“象”多“意”,从有限的“象”,见出无限的“意”,从而增大了诗歌意象的信息量、涵盖面与纵深感,进而创造出深幽绵远的意境,形成诗篇含蓄蕴藉、言深旨远的艺术风格,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文心雕龙·隐秀》)。
义山诗素以立意高超,寄托深遥,用典妥贴精辟,多有比兴象征而著称。辛文房评其诗曰: 商隐工诗,高迈奇古,言深旨远”;“每喜用典,于写景言情之外,必旁征远引,精切不移,人人谓其横绝前后”(《唐才子传》)。袁枚亦评曰:“惟义山诗,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驱使,不专砌填也” (《随园诗话》卷五)。这皆是的评,从此诗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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