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这是一首构思、章法新颖独特的咏物七律。它所歌咏的对象也是历来咏物诗几乎没有写到过的“泪”。
前六句分写六种泪。首句是说幽闭在深宫长巷中的嫔妃宫女一年到头、年复一年地怨恨自己绮罗遍身而不能与君王接近的凄冷生活和不幸命运。这是深宫怨旷之泪,也是唐代许多宫怨诗反复歌咏过的主题。绮罗被体,本是富贵尊荣的标志,但在这些被剥夺了人的基本权利的女子身上,只不过是对她悲剧命运的反衬甚至嘲弄。
次句说闺中思妇一天到晚为离情所萦绕,思念着远行在外,涉历风波的丈夫,为他的安全担心流泪。这是闺人念远之泪,也是唐代许多思妇诗包括李白的 《长干行》、《江夏行》 一类写商人妇的作品中反复歌咏过的。
第三句用了娥皇、女英的典故。相传舜南巡,死于苍梧。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追至湘江一带,哭舜极为悲哀,斑斑泪痕,染于竹上。这句是说湘江两岸的湘妃竹上,至今犹留下当年二妃哭舜的斑斑泪痕。这是吊唁君主逝世之泪。历来多用“湘泪”来象喻臣子对故君的哀悼。商隐 《潭州》 诗“湘泪浅深滋竹色”,意蕴与此句相近。或解此句为孀妇思夫之泪,似嫌泛而不切。
第四句用岘首泪碑的典故。西晋名将羊祜镇守襄阳时,常游岘首山,饮酒赋诗。他死后,襄阳人在岘山建碑纪念,百姓感念羊祜的惠爱,望其碑者,莫不流涕。这句写感怀长官旧德之泪。
第五句用昭君去国的典故。紫台,即紫宫,指汉代宫禁。江淹 《别赋》说:“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杜甫 《咏怀古迹》(其三)说:“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塚向黄昏。”这句辞、意本此,意谓一离开宫廷远赴绝域,便年年只见秋风入塞,而人则永无重归之日了。这是远赴绝域之泪。
第六句用垓下闻歌的典故。项羽兵败,被刘邦大军围于垓下,兵少食尽。夜间听见汉军四面都唱着楚歌,感到大势已去,在帐中饮酒悲歌,涕数行下。这是英雄末路的悲泪。
七八两句一意贯串,写另一种与前六种全然不同的泪。灞桥在长安东,是著名的送别地;青袍是唐代八、九品官穿的服色;玉珂是马络头上的装饰物,通常用贝做成,因其色白,故称玉珂,这里指代达官显宦。两句是说,如果清晨在灞水桥边送别之地看一看,那就知道上面所说的种种悲痛之泪,都抵不上青袍卑官送玉珂贵宦时所触发的泪那样沉痛。
为什么前六种生离死别、身处绝域绝境之泪,竟然抵不上“青袍送玉珂”之泪呢?这是因为前六种泪,其中有的可能和诗人某一方面的生活体验有关(如伤悼故君、怀念旧德之泪,可能跟诗人对文宗、武宗的伤悼,对旧日恩知幕主的追念有关;远赴绝域之泪跟诗人天涯远幕的经历也不无联系),有的则只是泛泛而言,与诗人的身世经历并无直接关联。因而对这六种悲泪的感受就不是特别深切。而后一种泪,却是感受至深、伤痛彻骨之泪。诗人抑塞穷途,长期作幕,寄人篱下,俯仰随人。这种由于地位的卑微,处境的艰困而不得不趋奉贵宦,以求托身的违心行动,引起他内心强烈的痛苦。“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弹冠如不问,又到扫门时,”“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归唯却扫,出则卑趋”一类渗透着或愤激、或痛苦的感情的自白,在他诗之中经常可见。这种屈辱而痛苦的处境、心情,在“青袍送玉珂”的场合,由于贵贱相形,云泥悬隔,往往更让他难以忍受。这种痛苦的生活体验,杜甫在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中就已写过:“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李商隐则用另一种写法把这种体验作了更集中而强烈的表达。
这就涉及此诗的构思、章法和艺术手法。诗的主旨全在结联,但为了突出这一主旨,却以前六种悲泪作衬。正如程梦星所说:“此篇全用兴体,至结处一点正义便住。不知者以为咏物,则通章赋体,失作者之苦心矣。八句凡七种泪,只结句一泪为切肤之痛。”也就是说,前六句都是陪衬,后两句方是正意。这一基本构思形成了它特有的章法,即前六句平列,直到第七句方作大转折,转出正意作收。一般的律诗,首、颔、腹、尾四联大体上体现出起、承、转、合的章法结构,这首诗可以说把这种常规完全打破了,是律诗中的变体与创格。这种章法结构又正为衬托手法的成功运用创造了条件。前六种悲泪越渲染得充分,后一种泪的伤痛彻骨便越加突出。虽一点便住,却能给读者以强烈印象,引起读者的思索。
李商隐是骈体文大家。他的骈文对他的近体诗创作有深刻影响。这首诗在罗列故实、组织丽字、注重声韵对仗等方面,都明显可见骈体文的影响,而摹仿江淹 《别赋》、《恨赋》 的痕迹尤其显著。后世如西昆派专学此种,只排比故实,而未学到它在用意和构思方面的长处,可谓买椟还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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