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杂剧编·石君宝·秋胡戏妻(第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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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石君宝·秋胡戏妻(第三折)

军户秋胡新婚三天,即被迫从军,其妻梅英在家采桑度日,奉养公婆,备极辛劳。同村财主李大户,威逼梅英之父,欺骗梅英婆母,企图强娶梅英,被梅英严辞拒绝。十年之后,秋胡在军中立功,做了中大夫,回家探亲,后在桑园巧遇梅英。秋胡心生邪念,调戏彼此已不相识的妻子,遭到梅英痛斥。回家后,梅英发现调戏自己的人正是一别十年的丈夫,立即要求离异,宁肯长街讨饭,也不屑一顾霞帔和官诰。由于婆母说情,并以死相挟,她才勉强认了秋胡。



(秋胡冠带上,云) 小官秋胡是也。自当军去,见了元帅,道我通文达武,甚是见喜,在他麾下,累立战功,官加中大夫之职。小官诉说,离家十年,有老母在堂,久缺侍养,乞赐给假还家。谢得鲁昭公可怜,赐小官黄金一饼,以充膳母之资。如今衣锦荣归,见母亲走一遭去。(诗云) 想当日哭啼啼远去从军,今日个笑吟吟荣转家门。捧着这赤资资黄金奉母,安慰了我那娇滴滴年少夫人。(下) (卜儿上,云) 老身秋胡的母亲。自从孩儿去了,音信皆无。前日又吃我亲家气了一场,多亏我媳妇儿有那贞烈心,不肯嫁人。若是她肯了呵,老身可着谁人侍养? 媳妇儿今日早桑园里采桑去了。想她这等勤劳,也则为我老人家来。只愿的我死后,依旧做她媳妇,也似这般侍养她,方才报的他也。天气困人,我且去歇息咱。(下) (正旦提桑篮上,云) 采桑去波。(唱)

【中吕粉蝶儿】 自从我嫁的秋胡,入门来不成一个活路,莫不我五行中合见这鳏寡孤独?受饥寒,挨冻馁,又被我爹娘家欺负。早则是生计萧疏,更值着没收成,歉年时序。

【醉春风】 俺只见野树一天云,错认做江村三月雨。也不知是谁人激恼那天公,着俺庄家每受的来苦,苦。说甚么万种恩情,则只是一宵缱绻,早分开了百年夫妇。

(云) 可来到桑园里也。(唱)

【普天乐】 放下我这采桑篮,我拣着这鲜桑树。只见那浓荫冉冉,翠锦哎模糊。冲开他这叶底烟,荡散了些梢头露。(做采桑科,唱) 我本是摘茧缫丝庄家妇,倒做了个拈花弄柳的人物。我只怕淹的蚕饥,那里管采的叶败,攀的枝枯。

(云) 我这一会儿热了也,脱下我这衣服来,我试凉一凉咱。

(做晒衣服科) (秋胡换便衣上,云) 小官秋胡,来到这里,离着我家不远,我更改了这衣服,兀的不是我家桑园! 这桑树都长成了也。我近前去,这桑园门怎么开着? 我试看咱。(做见正旦科,云) 一个好女人也! 背身儿立着,不见她那面皮,则见她那后影儿,白的是那脖颈,黑的是那头发,可怎生得她回头,我看她一看,可也好那。哦! 待我着四句诗嘲拔她,她必然回头也。(做吟科,诗云) 二人谁家女,提篮去采桑。罗衣挂枝上,风动满园香。可怎么不听的? 待我再吟。(又吟科) (正旦回身取衣服做见,云) 我在这里采桑,她是何人,却走到园子里面来,着我穿衣服不迭。(秋胡做揖科,云) 小娘子,支揖。(正旦惊还礼科,唱)

【满庭芳】 我慌还一个庄家万福。(秋胡云) 不敢! 小娘子。(正旦唱) 他不是闲游的浪子,多敢是一个取应的名儒。我见他便躬着身,插着手,陪言语。你既读那孔圣之书,(秋胡云)小娘子,有凉浆儿,觅些与小生吃波。(正旦唱) 我是个采桑养蚕妇女,休猜做锄田送饭村姑。(秋胡云) 这里也无人,小娘子,你近来,我与你做个女婿,怕做甚么? (正旦怒科,唱) 他酩子里丢抹娘一句,怎人模人样,做出这等不君子,待何如?

(秋胡云) 小娘子,左右这里无人,我央及你咱。力田不如见少年,采桑不如嫁贵郎。你随顺了我吧。(正旦云) 这厮好无理也! (唱)

【上小楼】你待要谐比翼,你也曾听杜宇,他那里口口声声,撺掇先生不如归去! (秋胡云) 你是养蚕的女人,怎么比那杜宇? (正旦唱) 你道是不比俺那养蚕处,好将伊留住; 则俺那蚕老了,到那里怎生发付?

(秋胡背云) 不动一动手也不中。(做扯正旦科,云) 小娘子,你随顺了我吧。(正旦做推科,云) 靠后! (唱)

【十二月】 兀的是谁家一个匹夫? 畅好是胆大心粗! 眼脑儿涎涎邓邓,手脚儿扯扯也那捽捽。(秋胡云) 你飞也飞不出这桑园门去。(正旦唱) 是他便拦住我还家去路,我则索大叫波高呼。

(做叫科,云) 沙三,王留,伴哥儿,都来也波! (秋胡云) 小娘子休要叫! (正旦唱)

【尧民歌】桑园里只等强逼做欢娱,唬的我手儿脚儿滴羞蹀躞战笃速。他便相偎相抱扯衣服,一来一往当拦住。当也波初,则道是峨冠士大夫,原来是个不晓事的乔男女。

(秋胡背云) 且慢着,这女子不肯,怎生是了? 我随身有一饼黄金,是鲁君赐与我侍养老母的,母亲可也不知,常言道: 财动人心。我把这一饼黄金与了这女子,她好歹随顺了我。(做取砌末,见正旦科,云) 兀那小娘子,你肯随顺了我,我与你这一饼黄金。(正旦背去) 这弟子孩儿无礼也! 他如今将出一饼黄金来,我则除是恁般。兀那厮,你早说有黄金不的? 你过这壁儿来,我过那壁儿看人去。(秋胡云) 他肯了也。你看人去。(正旦做出门科,云) 那禽兽,你听者! 可不道男子见其金易其过,女子见其金不敢坏其志。那禽兽见人不肯,将出黄金来,你道黄金这般好用的! (唱)

【耍孩儿】 可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秋胡云) 呀! 倒吃了他一个酱瓜儿。 (正旦唱) 你将着金, 要买人尤云殢雨, 却不道黄金散尽为收书。哎! 你个富家郎,惯使珍珠,倚仗着囊中有钞多声势,岂不闻财上分明大丈夫?不由咱先嗔怒,我骂你个沐猴冠冕,牛马襟裾!

(秋胡云) 小娘子,你不肯,我跟你家里去,成就这门亲事,可不好也? (正旦唱)

【二煞】俺那牛屋里,怎成得美眷姻,鸦窠里,怎生着鸾凤雏,蚕茧纸难写烟缘簿,短桑科长不出连理枝,沤麻坑养不活比目鱼,辘轴上也打不出那连环玉。似你这伤风败谷,怕不的地灭天诛。

(秋胡云) 小娘子休这等说,你若还不肯呵,我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拼的打死你也。(正旦云) 你要打谁? (秋胡云) 我打你。(正旦唱)

【三煞】 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额颅; 扯我一扯,削了我你那手足;你汤我一汤,拷了你那腰截骨; 掐我一掐,我着你三千里外该流递;搂我一搂,我着你十字阶头便上木驴。哎! 吃万剐的遭刑律! 我又不曾掀了你家坟墓,我又不曾杀了你家眷属。

(秋胡云) 这婆娘好无礼也! 你不肯便罢了,怎么这般骂我?(正旦提桑篮科,唱)

【煞尾】 这厮睁着眼,觑我骂那死尸; 腆着脸,看我咒他上祖,谁着你桑园里,戏弄人家良人妇! 便跳出你那七代先灵,也做不的主。(下)

(秋胡云) 我吃她骂了这一顿,我将着这饼黄金,回家侍养老母去也。(诗云) 一见了美貌娉婷,不由的我便动情。用言语将她调戏,倒被她骂我七代先灵。



一饼: 饼状金块。嘲拨: 挑逗的意思。酩子里: 暗地里。丢抹:羞臊,有调戏之意。涎涎邓邓: 形容眼睛呆呆地,贪婪地看。滴羞蹀躞(diexie蝶屑): 形容颤抖的样子。 尤(yo尤) 云殢 (ti替) 雨: 或作殢雨尤云,恋昵不离。形容男女相爱,欢合。沐猴冠冕: 或谓沐猴而冠。即猕猴戴帽子。牛马襟裾: 牛马穿衣服。与上句皆指衣冠禽兽。



《秋胡戏妻》旨在塑造罗梅英这一位妇女形象。全剧通过开头、发展、高峰、终结、步步深入、层层紧扣,揭示了罗梅英的勤劳、刚烈、坚韧、泼竦的高尚品德和美好的灵魂。在一二场,剧作者已经让梅英多次曝光,初露出她性格的光彩: 当勾军人耀武扬威地前来勾她丈夫秋胡当兵时,她厌恶地发出诅咒:“这牛表共牛筋,则见他恶噷噷轮着粗桑辊”。她是不畏强暴的,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与她无缘; 而当秋胡从军,十年不归这样的厄运降临后,她则茹苦含辛,侍奉婆母,辛勤经营,以维系这破碎的家庭。她想秋胡:“俺那青春子,何年可便甚日回?”她更考虑到婆母,所以,她“这几日告天地,愿他的子母早些日欢会。”她的心地何等善良! 而当李大户倚财仗势,逼她改嫁时,她可以扯破面皮,一改往日的温顺,直斥李大户:“我道你有铜钱,则不如抱着铜钱睡”,进而“拳捶”李大户,毫无畏惧。她是爱他的父母的,但在父母贪财而随顺李大户时,她就不能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教训”起父母来:“我如今嫁的鸡,一处飞,也是你爷娘家匹配,贫和富是你孩儿裙带头衣食。从早起,到晚夕,上下唇并不曾沾着水米,甚的是足食丰衣?则我那脊梁上寒噤,是捱过这三冬冷; 肚皮里凄凉,是我旧忍过的饥。”她又何等机敏和智慧,封建时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信条,成了她用以维护自己人生尊严的武器。她有理有节而又寸步不让的斗争精神与斗争艺术,在一、二折里已表现得相当充分了。但当她思念着那“五载十年,阻隔着那千山万水”的秋胡一旦因为不能识辨而调戏她时,她的内心世界和外在的锋芒,则更丰满而生动地展示在观众面前: 她通达情理,在秋胡面前“躬着身,插着手,陪言语”,以对待“应取的名儒”; 当秋胡提出非分之求,要“我与你做个女婿”时,她也是有所收敛地回击他:“他酩子里丢抹娘一句,怎人模样,做出这等不君子”,从军十年的秋胡,已非当年秋胡,倚财仗势,沾花惹草,似乎已经少廉寡耻了。在梅英面前,步步进逼,百般纠缠。先是央及,后是以“力田不如见少年,采桑不如嫁贵郎”引诱,再后是“不动一动手不中”,这下才惹恼了梅英:“兀的是谁家一个匹夫?畅好是大胆心粗! 眼脑儿涎涎邓邓。手脚儿扯扯也那摔捽”(【十二月了】)“当也波初,则道是峨冠士大夫,原来是个不晓事的乔男女”。( 【尧民歌】) 对言语的引诱和行动的拉扯,梅英是如此对待,而当秋胡以“财动人心”为法宝,把鲁君赐他侍养老母的一饼黄金拿出来给梅英,希望“好歹随顺了”他时,梅英更是怒火中烧,她以为这种金钱交易,更是对她人格的侮辱,她说:“兀那禽兽,你听者! 可不见男子见其金易其过,女子见其金不敢坏其志。那禽兽见人不肯,将出黄金来,你道这黄金这般好用!”金钱不行,诉诸武力。秋胡竟想“一不做二不休,拼的打死”梅英。作为一个弱女子,梅英毫不退缩,在 【三煞】 一曲中,发出一通抗暴宣言:“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额颅; 扯我一扯,削了你那手足; 你汤我一汤,拷了你那腰截骨,掐我一掐,我着你三千里外该流递; 搂我一搂,我着你十字阶头便上木驴。哎! 吃万剐的遭刑律”!“戏异人家良人妇! 便跳出你那七代先灵,也做不的主。”真是痛快淋漓。秋胡无计可施,灰溜溜地下了场。第四折,又经过一番冲突,再一步渲染了梅英的嫉恶如仇的性格,然后以大团圆结局。

石君宝在《秋胡戏妻》中的杰出贡献,正在于他以层层递进的戏剧手法,塑造了罗梅英这位个性鲜明独特的劳动妇女形象。在元曲中,爱情、家庭题材的剧目所在多有,但如罗梅英这样果断、泼辣、勤劳,不向邪恶势力屈服,不为金钱利诱所动的妇女形象,确是非常罕见。罗梅英的形象,无疑是元曲诸多妇女形象中闪烁着动人光彩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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