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楣·满江红》原文赏析
松源署中除草,得断镞
折戟沉沙,再休问、旧时铜狄。只此地,雨花烟草,几层荆棘。瘴海十年传羽箭,边烽万里驱鸣镝。苍苔、磨洗认霜华,悲陈劫。天山外,谁悬的?南山外,曾穿石。任浪淘风打,不消残铁。鲁缟总输杨叶巧,处囊宁伴毛锥拙。铸渔钩、重系彩丝长,虹千尺。
作者于松源署中除草,似有闲暇,学“小人事”。日子过得清清淡淡,心境相当平和。忽然,锄头落处,一个在土内不知埋了多少年月的断镞被翻了出来,词人心头一动,触物抒怀,思接千载,于是借题发挥,迸发出一番悲歌慷慨、壮怀激烈的话语。
首先想到的,是历史的“陈劫”,多少刀光剑影,多少战争祸乱,历史在血雨腥风中迈着沉重的步履。断镞,一下子把作者的思绪引向深远的、动荡的历史天地,面对着“战争与和平”这一严峻的文学“母题”。这是痛苦的、缠人的反思,是是非非,千秋功罪,一言难尽。故词的上片思潮起伏,跳荡不已,回薄相转。偶得断镞,猛可间想起的,自然是杜牧的名句:“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赤壁之战的连天烽火早已隐没在历史的重重帷幕之后,不要再谈论它吧,就连更幽远的秦始皇销兵器、铸金人(铜狄)的历史创举也不必提了。打了胜仗、夺得天下的,想尽收天下兵器,让子孙万世高枕无忧,稳坐江山;正在中原逐鹿的,则运筹决策、纵横捭阖、攻城攻心、火烧水淹、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施展得认乎其真好不热闹!战争,说到底总是与“江山”联系在一起的;铜狄也好,折戟也好,断镞也好,都不过是战争长卷上的短暂的句逗。还有什么好再说的呢?诗情一顿,霎时间拉回现实,“只此地,雨花烟草,几层荆棘”,在历史的尘埃中埋没了多少年月的眼前的这一只断镞,今朝竟重见天日。没有凯旋之威,没有庆功之乐,一切是静悄悄的、平平淡淡的偶然;迎接它的,只有雨花烟草,只有护卫着大地的朴实的荆棘,还有我们这位寂寞中爱作心灵远游的词人。它应当得到慰藉:遥想当年,箭在弦上,它不得不发,不得不将生命凝聚成锐利的一“点”,穿过烽烟,穿过黄尘,一往无前,直至捐躯;紧接着,它被遗忘,当年驱使它的文臣武将们已随荒草而去,后世的一批又一批文臣武将们谁也不可能想到它这个战争机器上的“小不点儿”;现在,在度过漫漫的无边的黑暗之后,终于发现还有小花小草在陪伴着它,还有荆棘在护卫着它,还有词人在奠祭着它,——苦涩中不由然透出一丝丝甘甜!这当然也是词人此时此地的心境。他在苦恼而寂寞的微笑中凝视断镞,不料,思绪又在沉默中翻滚起来,由眼前的这一断镞联想到历史上的数不清的断镞,它们都有平凡而悲壮的、短促而奋发的生涯:在烽火相连的北国,在瘴烟似海的南疆,在万里沙场上,在连年征战中,有多少羽箭如飞蝗,有多少鸣镝在呼啸……战争的画卷就是如此织成,飞箭是它的残酷,断镞是它的庄严。诗情在这里如汪洋恣肆,但随即又轻轻一收:“劚苍苔,磨洗认霜华,悲陈劫。”还是抚慰这偶得的断镞吧!刮去它遍体的青苔,认真磨洗以再现其昔日的锋芒;它的青光虽然冰冷逼人,但可资借鉴,以引发人们的历史的忧思。
作为干戈不断、烽烟漫卷的历史的意象,断镞,在上片中获得了淋漓的元气和勃勃的生机。它再生了:带着悲剧的意味,焕发着崇高的光彩,从血与火的磨难中,从历史的深远处,稳稳扎扎地走来。它是一名不屈的、带着创伤的“老兵”。词的下片,依然是对断镞的礼赞,只不过,作者已将自己的情感与形象巧妙地熔铸在历史意象(断镞)之中;断镞的性格与风彩,实际上就是词人性格风彩的物化。
“天山外,谁悬的?南山外,曾穿石”,举历史“名箭”以歌之。前者,指薛仁贵威震天山之箭,辛弃疾曾赞曰:“却笑将军三羽箭,何日去,定天山?”后者,指李广射石没矢之神箭。这等辉煌的功业,分明与松源署中除草所得断镞无关,——它是极其普通的。然而,谁能拍板敲定它没有类似的作为和声威呢?至少,它也有跃跃欲试的祈求,也有成就大功的可能。作者虚虚实实,为他偶得的断镞扬威添彩。其实,透过这铮铮铿铿的“箭赞”,我们曲曲折折地看到:词人是志在千里的,是颇有一番抱负的。在实际生活中,他究竟有几多建树?不知道,也不必深究。且看他的暗示和表白:“任浪淘风打,不消残铁。”“残铁”,指天山之箭?不象;指穿石之箭?也不象;指署中断镞?文气上有点说不通。还是虚虚实实,模糊中隐现着“自我”。志在千里的“我”,看来是人生蹉跎的,是经受过“浪淘风打”的。不过,他壮心未已,虽为“残铁”却硬铮铮、咬不烂、砸不碎、磨不灭。至此,天山箭、南山箭、出土断镞、“我”,已融合为一,难分彼此了。这样,就相当自然地推出了剖白胸臆、高扬人生追求之旗的两句:“鲁缟总输杨叶巧,处囊宁伴毛锥拙。”谁说“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真正的“强弩”是所向无敌的,但必须有养由基(春秋时楚大夫、神射手)“百步穿杨”的力量与技巧!言辞间,洋溢着对于人生力量、智慧才能的自信精神和向往之情。下句,更是豪气张扬、自视不凡:若屈处囊中,也决不能与迂拙的毛笔(毛锥子)为伍,定要脱颖而出!表面上扣的还是箭镞,实际上全是自我写照。
或问:先生脱颖而出,将有何为?
下片的结尾回答得妙:“铸渔钩、重系彩丝长,虹千尺。”分明要当“济苍生、安社稷”的“钓鳌”巨手——李白。
据宋赵令畤《侯鲭录》载:“李白开元中谒宰相,封一版,上题曰:‘海上钓鳌客李白。’相问曰:‘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为钓线?’白曰:‘以风浪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霓为丝,明月为钩。’又曰:‘何以为饵?’曰:‘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时相悚然。”好一幅气势磅礴的“钓鳌图”!大海扬波,巨鳌出没,苍穹上抛下七彩长虹,长虹上系着一钩新月——谁见过这等钓竿?狂矣,大矣!
陆楣的“钓线”同样是千尺彩虹,只不过,他要用“断镞”铸造“渔钩”。这也是颇富浪漫精神的。一方面,断镞经受了历史风雨和战争熔炉的考验,“砭”、“劳”、“损”、“禁”加诸其身,万难不屈,可充“大任”;一方面,以历史“名箭”自比的词人,又有其非比寻常的胸襟、抱负和才智,“残铁”不残,正在囊中躁动。所以说,这里的“铸渔钩”不是字面上的取署中“断镞”再造,而是“断镞”之精神与诗人之精神的相互融合和煅造,一种精神境界的开拓与升华。如果说,李白以弯月为钩是向往其纯净与美好;那么,陆楣的熔“镞”铸“钩”则突现了沉重的沧桑之感和奋发的历史超越要求。李白临沧海、钓巨鳌,落实在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陆楣将以何为“饵”呢?细读全词,我们不难看出,他已经以身相许,欲扬断镞之余威,为社稷、苍生贡献出自己这一块永不销铄的“残铁”——他是以献身精神为“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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