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翥·六州歌头》原文赏析
孤山寻梅
孤山岁晚,石老树槎枒。逋仙去,谁为主? 自疏花,破冰芽。乌帽骑驴处,近修竹,侵荒藓,知几度? 踏残雪,趁晴霞。空谷佳人,独耐朝寒峭,翠袖笼纱。甚江南江北,相忆梦魂赊。水绕云遮,思无涯。
又苔枝上,香痕沁,幺凤语,冻蜂衙。瀛屿月,偏来照,影横斜。瘦争些。好约寻芳客,问前度,那人家。重呼酒,摘琼朵,插鬓鸦。唤起春娇扶醉,休辜负锦瑟年华。怕流芳不待,回首易风沙,吹断城笳。
这首词不同于一般的咏梅之作:其中,固然也有对梅花的艺术显影和深情礼赞,但它所侧重表现的却是作者寻找、发现及评赏梅花的过程。也就是说,其主要着力点在于对审美主体的活动进行动态的反映,而不在对审美客体的风貌进行静态的描述。题为“孤山寻梅”,正是对此的一种巧妙提示。“孤山”,位于杭州西子湖畔。一山耸立,旁无联附,故名。宋代隐逸诗人林逋曾于此植梅养鹤,自谓“梅妻鹤子”。他不仅熟谙艺梅之理,而且深通赏梅之道。其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被后人推为千古绝唱,姜夔曾据以度成“暗香”、“疏影”二曲。因此,作者于“孤山”寻梅,颇易引发缅怀与追慕前贤的深长情思。
上片着重写寻梅之兴与得梅之乐。起句“孤山岁晚”,点明地点与时间。次句“石老树槎枒” ,将所“寻”之梅牵引出场,并对它进行总体勾勒。“槎枒”,形容梅树参差不齐。这当是作者远距离瞻望时所获致的第一印象。梅以横斜旁逸为美,因而,彼此“槎枒”,反倒更见错落之致。接着,“逋仙去,谁为主? 自疏花,破冰芽”四句,既是感叹林逋仙逝之后,梅花只能在寂寞中无主自开,徒然绽破那冰芽般的花瓣;同时也慨然有自许为林逋同调、自命为梅花新主之意。“乌帽骑驴处”以下六句细致入微地展示出作者寻梅的踪迹。“乌帽”,古时为平民所戴。此处指代作者。“乌帽” 而兼“骑驴”,其布衣身份可见。唯其是一介布衣,才能不为机务所缠,既有兴寻梅,复有暇寻梅:他曾多少回在“残雪”未化之时让自己的身影融入竹林?又曾多少回于“晴霞”映空之日让自己的足迹印上苔藓?凭着这份执着的情、深挚的爱,充任林逋同调、梅花新主,不亦宜乎?“空谷佳人”以下七句虽然专就梅花着笔,所绘梅姿梅魂, 却分明楺入了作者寻梅过程中的独特发现与感受。其中,“空谷佳人”一句系由杜甫《佳人》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脱胎而来;“甚江南江北,相忆梦魂赊”二句则是化用姜夔《疏影》词“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珮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句意。作者寻梅既久,忽然发现几树早梅犹如空谷佳人般在料峭寒风中亭亭玉立,以其冷韵幽香给冰雪世界带来了春的气息,其内心的喜悦自不待言。乍见之际,他几乎怀疑这是远嫁塞外的昭君,不胜思乡之苦,而化作梦魂归来。加以其周围绿水萦回,白云缭绕,更增几分空灵、迷离、幽秘之感。面对这花的精灵,作者怎能不觉情满怀、“思无涯”呢?“思无涯”三字,极写作者与梅花欣然相对时感触之深、情思之长,从而暗示他寻梅有因复有得,非徒劳力兼伤神。
下片着重写赏梅之趣与惜梅之情。过片后“又苔枝上,香痕沁,幺凤语,冻蜂衙”四句承上继续刻划梅花情状——当然是作者眼中所见、心中所感的梅花情状。“苔枝”,即梅枝。据范成大《梅谱》,“古梅会稽最多,四明、吴兴亦间有之,其枝樛曲,苔藓鳞皴,封满花身,又有苔须垂于枝间。”姜夔词所谓“苔枝缀玉”(《疏影》) ,即本此。“幺凤”,《古今词话》有载:“幺凤,惠州梅花上珍禽,名倒挂子。似绿毛凤而小,其矢亦香,俗人蓄之帐中,东坡《西江月》云‘倒挂绿毛幺凤’是也。” “蜂衙”,则犹蜂房。既云“苔枝”,其为古梅可明。但梅虽古而香犹存,佐证之一便是苔枝上仍不断有“香痕”沁出。不仅如此,更有翠绿色的“幺凤”在枝间殷勤与语,从而增添了画中色与画外音; 而它那冰魂雪魄,则几欲使附着于枝头的蜂房为之冻结。梅树本处于静止形态,如今,作者连遣“沁”、“语”、“冻”三个动词,便化静为动,显示了古梅的生机与活力。“瀛屿月,偏来照,影横斜。瘦争些”四句推出一幅气韵生动的月下梅影图。“瀛屿”,乃孤山别名。“争些”,犹差些。方岳《满庭芳》词有云:“笑鲈鱼虽好,风味差些”; 辛弃疾《江神子》词亦云:“雪后疏梅,时见两三花。比着桃源溪上路,风景好,不争些。”皆与此同意。在古代诗文家笔下,梅花与月光总有着不解之缘。这是因为在皎洁的月光的映照下,更能显示梅姿之清与梅香之幽。而月光似乎也对梅花用情甚专。不是吗?高悬于孤山上空的一轮皓月,此际不照他物,“偏来照”这横斜于湖边山下的几树疏影。于是,沐浴着月光的疏影便显得格外摇曳多姿。如果说尚有一丝遗憾的话,那就是经过月光的变形化处理,其影稍嫌瘦长了些。“偏来照”的“偏”字,写出了月光对梅花的深深的眷恋,带有浓烈的感情色彩。以上诸句,看似专力咏梅,而与作为审美主体的作者无涉。其实,笔墨所至之处,无不映射出作者的审美活动,体现出作者的审美情趣。“好约寻芳客” 以下六句转为正面表现作者偕客赏梅的场景。有梅若此,已是令人叹赏不置、流连忘返。因而,作者欣然与客相约,踏访故地,重温“前度”风流。虽然前贤有道是“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林逋《山园小梅》) ,但一时为逸兴所遣,他们却不由自主地“重呼酒,摘琼朵,插鬓鸦”,以至于其不染尘俗的高洁品性有所唐突。斯固无礼,却甚有情。所以,倘梅花善解人意,想来亦不会深责于作者。“唤起春娇扶醉”以下六句由赏梅进而惜梅。作者开怀畅饮,终至沉醉倦卧花前。但朦胧中,他却又唤来侍女搀扶自己在梅树间勉力一行,因为他内心萦绕着一个强烈的意念,那便是:“休辜负锦瑟年华。”“锦瑟年华”,取意于李商隐《锦瑟》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处似喻指青春岁月。“休辜负锦瑟年华”,这诚然是自我期勉之辞,但其中却隐含着作者芳时易失的深忧。这种深忧,在结篇“怕流芳不待,回首易风沙,吹断城笳”三句中更其显露。是啊!梅花终属“流芳”之列,难免枯萎或凋谢,岂能久待于我?如果一味倦卧,只怕“回首”之间,这“暗香”、“疏影”便会换作漫天风沙; 而在风沙中震响的则是令人肠断的声声“城笳”。这寄慨遥深的一笔,正集中映现了作者的惜梅之情。而回溯上文,作者之所以有花前“呼酒”之举,岂不也正是出于一种莫失芳时的隐曲心态吗?
本篇以寻梅之兴起,以惜梅之情结,中间则穿插以得梅之乐与赏梅之趣。至于驱遣作者寻梅、得梅、赏梅、惜梅这一审美活动过程的无疑是他那颗真挚的爱梅之心。只有爱之深,才能寻之切,得之欢,赏之精,惜之诚。尽管词中鲜见直接赞美梅花的高洁品性的笔墨,但作者的审美活动本身显然表现了对其高洁品性的向往和赞许。全词虚实互补,情景交炼,既有清丽的画面,又借助奇思妙想,使有限的画面延伸到画外无限的空间。其笔法则屈伸自如,腾挪多变而又井然有序。卓人月以为它有“飞鸿戏海,舞鹤游天”之势,或许亦因有鉴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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