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满江红》原文赏析
吴大帝庙
玉座苔衣,拜遗象、紫髯如乍。想当日,周郎陆弟,一时声价。乞食肯从张子布?举杯但属甘兴霸。看寻常谈笑敌曹刘,分区夏。南北限,长江跨。楼橹动,降旗诈。叹六朝割据,后来谁亚?原庙尚存龙虎地,春秋未辍鸡豚社。剩山围衰草女墙空,寒潮打。
吴大帝即三国东吴的孙权,死后谥为大皇帝,故名。庙在江宁(今南京市)。朱彝尊曾经漫游石头城,写下了一批“金陵怀古”的词篇,如《卖花声·雨花台》、《风蝶令·石城怀古》。这首《满江红·吴大帝庙》想亦同时所作。
孙权是三国时期的“风流人物”之一,他的英名业绩尤在当年吴国的首都一带流传较广。故而后代的怀古者们,每当游历、登临此地时,总忘不了要为他献上一曲“颂歌”。举例来讲,辛弃疾在任镇江知府时,就曾两次写词缅怀孙权,一云“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永遇乐》),一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南乡子》),意在颂扬孙权称霸江东的英雄气概和表露自己对于南宋小朝廷的蔑视。朱彝尊此词则和辛词“同中有异”——其相同处也在于对孙的赞颂,其不同处是因朱氏自身所处的时代环境异于南宋而感发出“暗伤亡国”的余情哀思。
词从拜睹孙权遗象写起。“玉座苔衣”四字是说御座(神座)四围,已经布满青苔,显出一片荒凉景象;“拜遗象、紫髯如乍”,则言尽管苔衣蔓生,然而那位“紫髯将军”(《三国志》载孙权“紫髯将军,长上短下”)的勃勃英气却仍“不减当年”、栩栩如生。这三句中,一以表明吴大帝庙的古老驳落,二以言明孙权的英姿雄概仍旧肃然生威。而从后一感受出发,便引出了下文六句对于孙权业绩的歌颂。它先用两个“陪衬人物”周郎与陆弟出场,来衬托孙权的知人善任。周郎是指周瑜,他二十四岁即被授予建威中郎将;陆弟是指陆逊,他是孙策(孙权之兄)的女婿,先为大都督,后官拜丞相。这两个人物,一个领导了抗击曹操的赤壁之战,一个则以火攻烧毁了刘备四十余营,都是名重一时的良帅贤相,所以朱彝尊便用这样三句来赞美他俩的风流业绩:“想当日,周郎陆弟,一时声价。”“衬垫”已毕,然后引出对于孙权的正面颂扬:“乞食肯从张子布?举杯但属甘兴霸。”这是概写孙权的不畏强敌、坚主抗战。张子布指张昭,他本是孙策的重臣;孙策临终前曾把弟弟孙权托付与昭,可见其“倚重”程度。可是就是这位张子布,在曹操兵逼江东之时,却表现出一副“软骨头”样子,力劝孙权向曹操投降。幸亏孙权拒绝了他的请求,起用主战派的周瑜,才取得了抗曹的大胜。事后,孙权设宴论功,张昭又举笏欲作“褒赞功德”的颂辞,结果未及启口即遭到了孙权的讽刺:“如张公主计,今已乞食矣。”(据《三国志》引《江表传》)弄得张昭大惭伏地流汗。故而“乞食肯从张子布”一句,就写出了孙权正气凛然、不肯屈辱的精神气概。甘兴霸指甘宁,他本是刘表的部下,归属孙权之后,英勇抗击曹兵。一次镇守某城池,曹兵五、六千以箭猛射,士众皆惧而甘宁却谈笑自若。因此孙权在委命他为前部都督出斫敌营时,特意亲自赐酒。“举杯但属甘兴霸”即写孙权的重用武将、坚决抗敌。由于孙权坚决主战,加上周瑜、陆逊、甘宁等文武将吏的大力协助,东吴终于取得了“看寻常谈笑敌曹刘,分区夏”(区夏,指华夏之地。分区夏,意谓形成了中国“三国鼎立”的局面)。这里用了“寻常”(很容易地)、“谈笑”(很轻松地)两词,就充分表现了孙权那种“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英姿雄概和他“坐断东南战未休”的风流业绩。至此,一部吴国的“创业史”就被作者用寥寥数笔简括而又生动地写出;而在“众星托月”的簇拥中(周郎、陆弟、甘宁等似“星”,孙权则是“月”),那位“形貌奇伟”(《三国志·吴主传》)、气昂不凡的吴大帝形象,就越发显得“高大”矣。
过片四句继续用“细笔”描绘当年赤壁之战的情景,以加强读者对于孙权善于作战的感性认识。“南北限,长江跨。楼橹动,降旗诈”,似使我们目睹了在长江天险上东吴先以黄盖诈降、然后火烧曹船的壮烈场面。不过就在这四句之后,词笔忽又陡转:“叹六朝割据,后来谁亚?”一个“叹”字,就把孙权立国之后江南六个割据小朝廷(吴、东晋、宋、齐、梁、陈)但知苟安、不敢抗争的怯懦来了个总体上的否定。也就是说,在后来三百多年的六朝君主中,有谁堪与这位“年少万兜鍪”的紫髯将军相比?除了再次颂扬孙权的英雄气概之外,这里又明显包含了对于六朝君主的讽刺。读到这两句,我们自然会联想到朱彝尊自身所处的时代环境和他的个人经历。朱彝尊生于崇祯二年(1629),其曾祖父朱国祚是明朝大学士,祖父及父亲皆深受明朝“国恩”,所以在清朝灭明之后,其内心深处仍旧藏有“故国之思”。故而他对六朝君主怯懦无能的叹息与批判中,实际寓有他本人对于南明王朝的叹息与批评。明乎此,我们再“反观”他对孙权的颂扬与对张昭及六朝君主的不满,其“怀古”而更加“伤今”的真实情感就看得越加清晰了。词情至此,其“主题”既已基本“完成”,作者便把由拜谒遗象时所生发的想象,以及对于历史的叹息来个“告一段落”,并重新转到眼前所见的光景中来:“原庙尚存龙虎地,春秋未辍鸡豚社”是写:在这“虎踞龙盘”的金陵故地,人们至今犹未忘怀那位历史上的英雄人物,每逢春秋社日,都来祭祀焚香;而结尾“剩山围衰草女墙空,寒潮打”(化用刘禹锡《金陵怀古》诗意)两句,又写出了石头城(及吴大帝庙)的“今非昔比”和荒凉寂寞。两两对照,既显示了孙权的英名久传,又暗示了“改朝换代”的时代悲氛,而这与开头“玉座苔衣,拜遗象、紫髯如乍”那种既写孙权“威武”、又写神座荒圮的复杂意绪,又是一脉相承、前后呼应的。
南京古称“六朝金粉之地”。可是词人至此,偏不写秦淮河中的灯影桨声,也不写胭脂井边的风流绮情,而选择了一座古老驳落的“吴大帝庙”作为他的咏写对象。从这个“选题”中,就不难窥其“吊古伤今”的特种心境。而从词风来看,它写“历史”何等飞动壮观,写“现实”却又如此悲怆伤感,两相“组合”,就又形成了慷慨中含悲凉的特种风格。其中深味,可资反复“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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