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是·二郎神》原文赏析
燕子矶秋眺
岷峨万里,见渺渺、水流东去。指远近关山,参差宫阙,起灭长空烟雾。南望沧溟天边影,辨不出微茫尽处。叹三楚英雄,六朝王霸,消沉无数。
从古长江天堑,飞艎难渡。自玉树歌残,金莲舞罢,倏忽飞乌走兔。燕子堂前,凤凰台畔,冷落丹枫白露。但坐看、狎鸥随浪,渔父扁舟朝暮。
在今天南京市东北郊的观音山上,有石岩屹立于长江边,三面悬绝,形如飞燕,这就是燕子矶,是个观览江山的胜地。这首词即作者秋日登上燕子矶眺望有感而作。秋日天高气清,故可以纵目远望。词的上阕,即写远望。远望无际,于视线之外出以想象,实中有虚,远望的范围就扩大了,既表现了山川的宏伟气势,又表现了作者的开阔胸襟。作者从长江落笔:“岷峨万里,见渺渺、水流东去。”“岷”,岷江,在今四川省中部,古人认为长江之源。“峨”,峨眉山。“岷峨”,泛指岷江流域。作者登上燕子矶,面对长江,西望则“岷峨万里”,仿佛长江自发源处滚滚而来; 东望则“见渺渺、水流东去”,仿佛滔滔长江已然奔流入海。此词一开始即溯江之源,又顺江入海,均系想象,视力实际上是达不到的。但作者放目则骋怀,俨然万里长江尽收眼底。未写燕子矶,先写长江,长江气象如此恢宏,屹立江边的燕子矶不消说自是一方胜境。所以开头三句写长江,也就是写燕子矶,点明燕子矶的地理形势,而秋日眺望的题意也一并拈出。词人入手先用虚笔,接着“指远近关山,参差宫阙,起灭长空烟雾”,则是落笔在实处。三句以 “指”字领起,“指”的范围包括“远近关山”、“参差宫阙”和“起灭长空烟雾”。“指” ,又是“秋眺”的具体化,手中所“指”,即“眺目”所见。词人目 “眺” 手“指”,从“岷峨万里”不尽长江这个大处、远处,转到燕子矶所在的南京古城这个小处、近处。“远近关山”,说的是南京的地理环境,所谓“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参差宫阙”,说的是南京的历史变迁。就是这个以 “六朝金粉”著称的南京,从长江边的燕子矶望去,在“起灭长空烟雾”的广阔背景下,显得极为雄伟壮丽。“远近关山,参差宫阙” 二句,已隐然寓含兴亡之感,而 “起灭长空烟雾”一句,则在描绘四周忽明忽暗的雾气烟光的同时,透露出词人登临眺望的万千思绪。“心事浩茫连广宇”,词人再把笔端推向虚境,“南望沧溟天边影,辨不出微茫尽处。”燕子矶在南京东北郊,纵览南京的“远近关山,参差宫阙”,自然是“南望”,随着“起灭长空烟雾”,更向南放目,只见空旷杳茫,直到天的尽头。“沧溟”,指幽远的高空。在极高极远的“微茫尽处”,已是迷蒙一片,看不清晰了。“望”之极远,思之极深,“微茫”之“影”渺邈莫“辨”,内心之潮起伏无已。是何等的思绪,何等的心潮呢?“叹三楚英雄,六朝王霸,消沉无数”三句,将“远近关山,参差宫阙”所寓含的兴亡之感和盘托出。“三楚”,本指战国时楚地,相当于今天黄淮至湖南一带。《汉书·高帝纪》颜师古注引孟康语:“旧名江陵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 “三楚英雄”,就是指秦汉之际以刘邦、项羽为代表的豪杰之士,他们都想争夺秦朝天下,所谓“群雄逐鹿”。南京属南楚,又近彭城、沛县,所以联想到刘、项等“三楚英雄”。“六朝王霸”,指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建都于南京的各代君主。词人由南京这个特定地区,联想到从秦汉之际至三国、南北朝的许多争王图霸的历史人物。尽管他们有的曾叱咤风云烜赫一时,有的曾坐断江南,窃位自尊,但都随着长江流水逝去而“消沉无数”,仿佛 “长空烟雾”的自“起”自“灭”。眼前的 “远近关山,参差宫阙”,不过留下他们的一些陈迹,提供给后人凭吊罢了。“消沉无数”,与开头写长江的 “见渺渺、水流东去”遥相呼应,就是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所说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里,“三楚英雄”是宾,“六朝王霸”是主。词人从“消沉无数”的历史人物中,着重就南京建都的“六朝王霸”兴亡抒写感慨。词的上阕主要写由燕子矶“秋眺”所见南京景物,虚景实景相兼,远景近景交错,而于歇拍处略示观感,带出怀古之意。词的下阕就围绕南京古城的往昔,主要写 “秋眺”所引发的历史情思。照应起句“岷峨万里,见渺渺、水流东去”,换头仍扣着长江来写:“从古长江天堑,飞艎(船只)难渡。”《南史·孔范传》:“长江天堑,古来限隔,虏军岂能飞度。”自古以来就有这一类说法。按说南京有天险可凭,在此建立的政权理应国祚长久。然而六朝频繁易代,“悲恨相续”; 由此看来,“飞艎难渡”实是飞艎“易”渡。关键在于“六朝王霸”大多暴虐无道,或骄奢淫佚,人事不修,即有优胜的地理条件,也会享国不永,转眼之间如“起灭长空烟雾”。“自玉树歌残,金莲舞罢,倏忽飞乌走兔”三句,说的就是南朝统治者的荒淫无度,自取灭亡。“玉树”指歌曲《玉树后庭花》,陈后主所制作。《旧唐书·音乐志》记载杜淹对唐太宗说: “陈将亡也,为《玉树后庭花》,……所谓亡国之音也。”李白《金陵歌送别范宣》诗说:“天子龙沉景阳井,谁歌《玉树后庭花》。”许浑《金陵怀古》诗也说: “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 “金莲”,据《南史·废帝东昏侯纪》,齐东昏侯(萧宝卷)“凿金为莲花以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 ‘此步步生莲花也。’”后人遂称女子的双脚为“金莲”。这里作者用 “金莲”来代指宫娥的舞步。相传日中有金乌,月中有玉兔,“飞乌走兔”,意思是日月迁移,时光流逝。“飞乌走兔”已经相当的快了,加上“倏忽”二字,那就快得无以复加。它既指六朝亡国之昏君在当时如昙花一现,转眼即逝,又指这些昏君之亡国到现在经历瞬息万变的世代沧桑,不觉已越千年。如今还留下“六朝王霸”的什么呢?你看,“燕子堂前,凤凰台畔,冷落丹枫白露。”燕子堂,用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意,代指贵族府第。凤凰台在南京凤凰山上,相传刘宋元嘉年间,有鸟若凤,翔集山头,乃建此台。词人即以“凤凰台”代指帝王宫苑。昔日的贵族府第、帝王宫苑颓败零落,今天只在气象萧森的“丹枫白露”中,显得十分的凄寂荒凉。词人仍就眼前景回顾往日事,扣着题目的“秋”字。而且,词人并以眼前景收结全篇,即景抒情,以景寓意。“但坐看、狎鸥随浪,渔父扁舟朝暮。”首尾呼应,还是回到长江的描写上来,只见江面上依然水鸥逐浪而飞,依然渔父驾舟而渔。“狎”是亲近的意思。人无机心,则水鸥与之相亲,故称“狎鸥”。驾舟之渔父与逐浪之水鸥亲近相处,互不干扰,足见渔父之襟怀萧散,不以世事为怀。渔父 “朝暮”逍遥自乐,仿佛 “随浪”的 “狎鸥”无拘无束。词人不完全是宣扬隐居遁世,其用意还在指明封建统治者腐化享乐,必然招致败国亡身,在历史上演出一幕幕短暂的悲剧,到头来都付与渔樵闲话。这些兴亡的感慨,这些历史的反思,并不直接说出,只描绘“秋眺”的眼前景,让读者自己从中去领略、体会,越显得兴味深长,含意不尽。难道作者仅仅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么?不。作者《淮望》诗说:“泽国关山连二楚,英雄遗略感群才。” 《登宣武门杂兴》诗又说:“中原事业需匡济,谁许莼鲈慕季鹰。”作者是怀有政治抱负的。他的吊古,实是伤今。这首词可能作于南明弘光政权覆灭之后。弘光政权建立于南京,当时本来具备足以抗击清兵的各种有利条件,但清兵却轻易渡江,攻入南京,弘光帝成了阶下囚。弘光政权存在一年光景,便土崩瓦解。所以如此,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个统治集团享乐腐败。计六奇《明季南略》卷二记载,“时上(弘光帝)深居禁中,惟渔幼女,饮大酒,杂伶官演戏为乐。”这与六朝亡国之君,何其相似乃尔。显然,词人在作品中借六朝影射南明弘光朝,意欲总结历史教训。读者读到词中“燕子堂前,凤凰台畔,冷落丹枫白露”,不是很自然地联想到后来“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桃花扇》在《余韵》中哀悼弘光朝的“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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