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赋《沧浪亭记》原文与翻译、赏析
[明] 归有光
浮图文瑛②,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③。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④,广陵王镇吴中⑤,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⑥。其外戚孙承祐,亦治园于其偏⑦。迨淮海纳士⑧,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⑨。尝登姑苏之台⑩,望五湖之渺茫(11),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12),阖闾、夫差之所争(13),子胥、种、蠡之所经营(14),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15),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16)。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之后,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17),则有在矣。
文瑛喜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注释〕
①本篇选自归有光《震川文集》。沧浪亭,在苏州城内,其地原为吴越王钱俶近戚孙承祐池馆,苏舜钦见而乐之,以钱四万购得,筑亭水边,名曰“沧浪”。②浮图,佛家语,也作“浮屠”,佛教徒对释迦牟尼的称呼,简称“佛”。又指佛塔、和尚,此处指和尚。③苏子美,苏舜钦(公元1008年—1048年),字子美,北宋著名诗人。祖籍梓州铜山(今四川中江),移居开封。景祐元年(公元1034年)进士,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因事受贬,流寓苏州。④吴越,五代时十国之一。唐末镇海节度使钱镠拥兵两浙,后据有今浙江之地及江苏部分,公元907年封为吴越王,建都杭州,其国称吴越。公元978年降于北宋。⑤广陵王,即钱镠子元璙。曾任苏州刺史,迁检校太师中书令,后封为广陵郡王。⑥子城,附属于大城的小城,此处指在杭州城内修建的内城。明郎瑛《七修类稿·杭州宋宫考》:“杭治自隋以来,在凤凰山下,今万松牌楼地也。五代钱氏据有吴越,即以州治扩而大之,依山阜为宫室。其子城南门曰通越,北门曰双门。”⑦外戚,指帝王母亲或妻子方面的亲戚。孙承祐姐为吴越王钱俶的妃子,故称“外戚”。⑧淮海,《尚书》云:“淮海惟扬州”,故以淮海代指扬州。扬州为古九州之一,辖今之苏、皖、赣、浙、闽诸省。淮海纳土意谓吴越钱氏献出领土降宋。⑨朝市,朝廷和集市,合指整个社会。⑩姑苏之台,又名“胥台”,春秋时吴王所建。(11)五湖,中国古代称五湖的地方很多,此处指太湖。(12)太伯、虞仲,周文王父亲王季的两个哥哥,他们让位给王季,另建吴国。(13)阖闾(?—公元前496年),春秋末年吴国君王(公元前514年—前496年在位)。曾灭亡徐国,攻破楚国,后在槜李(今浙江嘉兴西南)被越王勾践打败,伤重而死。夫差(?—公元前473年),吴王阖闾之子(公元前495年—前473年在位)。曾兴兵伐越,使越王勾践臣服,又向北扩展,大败齐军。在黄池与诸侯会盟,与晋争霸时,越王勾践乘虚攻入吴都。后越再次兴兵攻灭吴国,夫差自杀。此处指阖闾、夫差都是经过激烈的斗争后才登上王位的。(14)子胥,伍子胥,春秋时楚国人,其父为楚平王所杀害,子胥只身逃往吴国,助阖闾夺取王位,整军经武,国势日盛。后领兵伐楚,为父报仇。种,文种;蠡,范蠡,皆为越国大夫,是助越王勾践灭吴复国的功臣。(15)因乱攘(rang壤)窃,乘着混乱窃取政权。攘窃,侵夺、窃取。(16)释子,和尚,指文瑛。(17)澌(si斯)然,冰块溶化的样子。
〔分析〕
乍一看《沧浪亭记》这个题目,会认为它不是描述园林的风光景物,就是记叙修建园林的具体过程,可是,归有光的这篇文章却毫不涉及这两方面的内容,只是借以抒发自己对历史兴亡之感,可谓别具匠心。
文章第一段交代写作缘起。文瑛和尚重修沧浪亭,请作者写一篇记,并提出:“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这无疑给作者出了一个难题,前已有北宋诗人苏舜钦写过《沧浪亭记》并流传甚广,看来要另辟蹊径了。
第二段是文章的主体,回答“吾所以为亭者”的问题。文瑛重修沧浪亭的用意,是为了纪念苏舜钦。作者避开了直接赞颂苏氏人品学问的俗套,避实就虚,将笔触伸向遥远的历史,从广陵王和孙承祐治园说起,追求了“沧浪亭为大云庵”、“大云庵为沧浪亭”的变迁。沧浪亭的兴废触发了作者的沧桑之感,他登上了久已倾圮荒残的姑苏台,远眺浩瀚渺茫的太湖和青翠葱郁的群山,把思绪引向更加悠久的历史长河和广阔的宇宙空间。太伯、虞仲当年在此辛勤立国,阖闾、夫差为占有这片疆土纵横驰骋,伍子胥、文种、范蠡也曾苦心经营,可是这一切都已随着岁月的流失而烟消云散了。作者不由感叹:帝王的霸业尚且如此,“庵与亭何为者哉”,一座小小的庵堂和亭子的兴废又算得了什么?既然如此,为什么文瑛要重修沧浪亭,作者还要写这么一篇《沧浪亭记》呢?作者似乎把自己推上了两难的境地。然而作者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笔锋一转又回到前面提到的吴越王钱镠及其诸子姻戚所修建的宫馆苑囿。这些建筑虽盛极一时,却澌然而尽,被历史的长河冲刷得无踪无影,而苏舜钦的沧浪亭却受到后人的钦重而加以重建,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回答是:“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之后,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因为苏舜钦的人格和学问受人敬重而名垂后世,才使他建造的沧浪亭具有了超越吴越王宫馆苑囿的价值而为人所重视,这正是文瑛重修沧浪亭的用意。
文章第三段与第一段相呼应,笔墨又落在文瑛身上,补充交代“文瑛喜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进一步说明文瑛因受到士人的影响,喜欢诗书,才会敬仰苏舜钦的为人。他既然被称为“沧浪僧”,重修沧浪亭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这篇文章结构严谨,层次分明。全文前后呼应,无一笔落空,从写沧浪亭的变迁,进而说明只有士人的高风亮节才能经受住历史的考验而名垂千古。三段意思环环相扣,逐层深入,具有很强的逻辑性。通篇采用以虚托实,以宾带主的笔法,说古论今,开阖自如,而时时紧扣沧浪亭,使全文严整而不呆板,切题而不拘谨。全文融议论、抒情和记叙于一炉,既有深沉的历史感,又有强烈的真实感,因而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成为作者的著名代表性散文之一,与苏舜钦的同名散文一起流传至今。
〔评说〕
程润德《古文集解》:“俯仰凭吊,慷慨无穷,大有庐陵笔意。”
吴楚材等《古文观止》:“忽为大云庵,忽为沧浪亭,时时变易,已足唤醒世人。中间一段点缀,凭吊之感黯然动色。至末一转,言士之垂名不朽者,固自有在,而不在乎亭之犹存也。此开人意智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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