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两汉文·司马迁·报任少卿书
太史公牛马走①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 曩者辱赐书,教以顺于接物②、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③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④,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⑤,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与谁语。谚曰: “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⑥,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⑦。若仆,大质⑧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⑨,行若由、夷⑩,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⑪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⑫,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⑬,得竭至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⑭,恐卒然不可为讳⑮,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⑯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 “修身者,智之符⑰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⑱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⑲,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⑳,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㉑;同子参乘,袁丝变色㉒: 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㉓,得待罪辇毂下㉔,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㉕: 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㉖,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㉗;外之又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如此矣。向者,仆常厕下大夫㉘之列,陪外廷㉙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以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㉚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耶!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行,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卫㉛ 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㉜,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㉝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馀欢。然仆观其为人: 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㉞,恭俭下人㉟;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以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㊱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㊲,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馀日,所杀过半当㊳,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㊴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更张空弮㊵,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㊶,能得人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㊷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㊸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㊹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㊺。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㊻之中,谁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㊼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㊽,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㊾,其次不辱辞令,其次屈体受辱,其次易服㊿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 “刑不上大夫〔51〕。”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 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 定计于鲜〔52〕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53〕,视徒隶则正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54〕;李斯,相也,具于五刑〔55〕;淮阴,王也,受械于陈〔56〕;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57〕;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58〕;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59〕;季布为朱家钳奴〔60〕;灌夫受辱于居室〔61〕。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 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62〕,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63〕,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由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64〕,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65〕;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66〕;左丘失明,厥有《国语》〔67〕;孙子膑脚,兵法修列〔68〕;不韦迁蜀,世传《吕览》〔69〕;韩非囚秦,《说难》、《孤愤》〔70〕;《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71〕。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72〕,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73〕,下流多谤议〔74〕。仆以口语〔75〕遇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閤之臣〔76〕,宁得自引于深藏岩穴耶?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77〕 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① 太史公: 即太史令。此为司马迁自谓。牛马走: 谓如牛马一样供人驱使,犹言仆人,为司马迁自谦之词。② 接物: 待人接物。③ 望: 抱怨。④ 罢: 同“疲”。驽(nú 奴): 驽马,跑不快的马。罢驽,喻人疲弱,才能低下。⑤ 身残处秽: 指身遭腐刑,处于受污辱的可耻地位。⑥ 钟子期、伯牙: 春秋楚国人。伯牙善鼓琴,志在高山流水。钟子期精于音乐,闻而知之。子期死,伯牙谓世无知音者,遂绝弦破琴,终身不再鼓琴。事见《吕氏春秋·本味》。⑦ 说: 通“悦”。容: 修饰打扮。⑧ 大质: 身体,体质。⑨ 随、和: 指随侯珠、和氏璧,均为天下至宝。喻指美好的才德。⑩ 由、夷: 指许由、伯夷,均为古代品行高洁的贤士。⑪ 自点: 自污。点,玷污,污辱。⑫ 东从上来: 指随汉武帝从东方回长安。⑬ 卒(cù 促)卒: 匆促。间: 间隙。⑭ 薄: 迫。雍: 古县名,在今陕西凤翔南。本春秋雍邑,秦曾建都于此。汉武帝常至此祭祀天神。⑮ 不可为讳: 不可避忌,指任安不可避免要被处死。⑯ 长逝者: 死者,指将死的任安。⑰ 符: 符信,凭据。⑱ 憯(cǎn 惨): 同“惨”。⑲ 比数: 同列,相提并论。⑳ 卫灵公: 春秋时卫国国君,名元,公元前534—前493年在位。雍渠: 卫灵公宠爱的宦官。㉑ 商鞅: 战国时政治家,卫国人,公孙氏。名鞅,亦称卫鞅。景监: 秦孝公宠幸的太监。商鞅因景监推荐而被秦孝公重用。赵良: 秦国的贤士。㉒ 同子: 指汉文帝时的宦官赵谈。司马迁避父讳,故称同子。袁丝: 即袁盎(丝为其字),汉文帝时以直谏名重朝廷。㉓ 绪业: 遗业。㉔ 待罪辇毂下: 谦词,指在皇帝周围做官。㉕ 惟: 思。㉖ 拾遗补阙: 为皇帝补救过失,指讽谏。㉗ 岩穴之士: 古时隐士多山居,故称岩穴之士。㉘ 下大夫: 太史令官禄六百石,位为下大夫。㉙ 外廷: 即外朝。汉代朝官分内朝官和外朝官。汉武帝以侍中、常侍、给事中等近臣组成内朝,参与国家大事决策。丞相为首的外朝为执行一般政务的机关。㉚ 阘茸(tà róng 踏戎): 卑贱。㉛ 周卫: 宿卫周密,这里指宫禁。㉜ 李陵: 西汉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字少卿,名将李广之孙。善骑射。武帝时任骑都尉。曾率兵出击匈奴,战败投降。㉝ 趣: 同“趋”。㉞ 分别有让: 指待人接物能分别尊卑长幼,恪守礼节,有谦让的品德。㉟ 下人: 指甘居人下。㊱ 媒孽: 即媒糵。媒,酒母;糵,酒曲。酝酿之意,比喻构陷诬害,酿成其罪。㊲ 王庭: 《文选》李善注: “单于所居之处,号曰王庭。”㊳过半当: 超过一半。㊴ 旃(zhān 占)裘: 毡制之衣,为匈奴所穿用。这里指匈奴。㊵弮: 弩弓。李陵矢尽,故张空弓。㊶ 绝甘分少: 拒绝接受甘美之物,能将仅有的少量东西分给别人。㊷ 当: 相当,指抵罪之功。㊸ 暴(pù 铺): 显露。㊹ 睚眦(yá zì 牙字): 怒目而视。这里指怨忿。㊺ 理: 古代的司法机关。㊻ 囹圄(líng yǔ 玲雨): 监狱。㊼ 隤(tuí 颓): 同“颓”,败坏。㊽ 佴(èr 二): 相次,随后。蚕室: 狱名,宫刑者所居之室。《后汉书·光武帝纪下》注: “蚕室,宫刑狱名。宫刑者畏风,须暖,作窨室蓄火如蚕室,因以名焉。”㊾ 理色: 道理,脸面。㊿ 易服: 改穿囚服。〔51〕 传: 指《礼记》。语出《礼记·曲礼上》: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刑人不在君侧。”〔52〕 定计: 事先打算。鲜: 鲜明,明确。〔53〕 枪地: 即抢地,头触地。〔54〕 西伯: 指周文王。商末周初周族领袖,姬姓,名昌。商纣时为西伯,一度被纣囚禁于羑里(今河南汤阴北)。〔55〕 李斯: 秦丞相,后被赵高陷害,腰斩于市。五刑: 古代五种刑罚,指墨(脸上刺字)、劓(割鼻)、剕(断足)、宫刑、大辟(死刑)。〔56〕 淮阴: 即汉淮阴侯韩信,曾封楚王。公元前201年,有人上书告信欲谋反,高帝用陈平计,伪称将游云梦,会诸侯于陈(今河南淮阳),信至,令用刑具锁缚。械: 锁缚手足的刑具。〔57〕 彭越: 字仲,汉初昌邑(今山东金乡西北)人。封梁王。后被告发谋反,为刘邦所捕,下狱被杀。张敖: 汉初大梁(今河南开封西北)人。张耳子,嗣其父为赵王。因赵相贯高等谋刺高祖,被捕下狱。南面称孤: 称王。〔58〕 绛侯: 即周勃。勃以功封绛侯。吕后死后,与陈平诛杀吕产、吕禄等人,迎立文帝,任右丞相。后被人诬告,一度下狱。请室: 请罪之室,即囚禁有罪官吏的牢狱。〔59〕 魏其: 即窦婴。婴以功封魏其侯。后因与丞相田蚡交恶,被纠劾拘禁于都司空衙门的狱中。赭衣: 囚衣。三木: 加在犯人颈、手、足上的刑具。〔60〕 季布: 汉初楚人,任侠有名,项羽曾使率兵数围困刘邦。项羽败后,刘邦以千金悬赏捉拿,他匿于濮阳周氏家。后接受周氏之计,髡钳(古代刑罚,剃去头发,用铁圈束颈)为奴,卖身给鲁国游侠朱家。〔61〕 灌夫: 曾为燕相。因辱骂丞相田蚡,被拘禁于居室。居室: 汉官署名,属少府,为拘禁犯人的处所。〔62〕 陵迟: 同“陵夷”,衰落。〔63〕 引节: 守节自杀。〔64〕 没世: 终身。〔65〕 文王拘而演《周易》: 相传周文王被纣囚于羑里,推演伏羲所画的八卦为六十四卦,成为《周易》。〔66〕 “屈原放逐”二句: 战国楚大诗人屈原因遭靳尚等人诬陷,被流放,作《离骚》。〔67〕 “左丘失明”二句: 春秋时鲁国史官左丘明失去视力后著《国语》。〔68〕 “孙子膑脚”二句: 孙子即孙膑,战国初军事家。他被庞涓处以膑刑(剜去膝盖骨),后撰写了《孙膑兵法》。〔69〕 “不韦迁蜀”二句: 吕不韦本商人,后为秦相,尊为相国。以罪免职,被迁往蜀地。曾命门客编撰《吕氏春秋》。《吕览》即《吕氏春秋》。〔70〕 “韩非囚秦”二句: 韩非,战国末思想家、法家代表人物。曾建议韩王变法图强,不见用。后出使秦国,李斯忌其才,入狱自杀。《说难》、《孤愤》为其所作篇名。〔71〕 “述往事”二句: 《文选》李善注: “言故述往前行事,思令将来人知己之志。”〔72〕 究天人之际: 探究天地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关系。〔73〕 负下: 处低下的地位。未易居: 不容易生活。〔74〕 下流多谤议: 指自己居于下游容易遭到诽谤。〔75〕 口语: 指为李陵辩解。〔76〕 直: 同“值”,当。闺閤之臣: 指宦官一类的官职。〔77〕 曼辞:美饰之辞。
这是我国古典文学史上第一篇富于抒情性的长篇书信。据书中“会东从上来”及“薄从上雍”二事,司马迁写这封信,在汉武帝太始四年(前93)冬。致书的对象任少卿,名安,这时下狱。旧说,安这次下狱被处死。然据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任安诛死,是坐戾太子案,当在征和二年(前91),褚少孙在《史记·田叔列传》后面补叙任安事,载武帝语: “任安有当死之罪甚众,吾尝活之。”则太始四年之狱,安或再遇赦,后死于北军护军使者任内。任安下狱前,司马迁任中书谒者令,掌“领赞尚书,出入奏事”,职属宫廷机要,安要他“推贤进士”,为朝廷荐举人才。司马迁自以为前数年因李陵事下狱,受过“腐刑”,是莫大的耻辱,不配做这种事。在信中,引证古今,抒发愤懑,对当时的现实及其自身的遭遇,都有深刻的反映。文长一千三百余字,可分为六大段: 首尾两段述复信延迟原因及复信时的心情;第二段述不配“推贤进士”的缘故;第三段述为李陵事下狱的经过;第四段述忍辱受刑;第五段述如何完成《史记》的写作。书中主要内容,有如下四个方面:
其一,反映了司马迁的光辉性格和封建统治者的一些恶劣行为。司马迁在书中称赞“慷慨之士”和“倜傥非常之人”,他自己正是地地道道的这种人。因为这样,他对受“腐刑”的耻辱,极为强调,认为“大质已亏”,“在阘茸之中”,至于“无可比数”,“虽累百世,垢弥甚耳”;如再“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但无地自容,而且“轻朝廷,羞当世之士”,绝不能再做什么“推贤进士”之事。越是强调自己受刑后的卑贱,越见出作者的倔强与对屈辱的不能容忍。他认为在受刑前理应“引决自裁”,不该苟且偷生,受此屈辱。这充分表现他性格的刚烈。他所以受此耻辱,又是出于正直敢言和对朝廷的忠诚。当李陵兵败投降匈奴的事件发生,在朝廷“大臣忧惧,不知所出”,“全躯保妻子之臣”及平时对李陵有“睚眦”之怨的人一片“媒孽其短”的声中,他挺身而出,说了一些公道话。李陵降敌,有失民族气节;但在当时,他的遭遇却又值得同情。司马迁与李陵无私交,然观察李陵平时的为人,“有国士之风”;兵败前的忠勇苦战,确有“出万死不顾一生”之概,情状感人。李陵之败,本来为汉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贰师将军李广利所误,主要责任在彼。司马迁要武帝考虑李陵平日的为人及此次作战情况,略观动静。武帝袒护李广利,以为司马迁的发言,是“沮贰师”,即有伤李广利。遂如《史记》所载,“族陵母妻子”,断陵赎罪之路;并下司马迁于狱,施以酷刑,以泄私愤。这些,反映了司马迁性格的另一光辉侧面,并反映了汉武帝的处事不公、威福无常,以及朝官权贵的势利和无能。
其二,反映了封建刑狱制度的黑暗、残酷。汉初,原有纳钱谷可以赎罪和拜爵之举,司马迁受处分,“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入狱后,以其性格的慷慨刚烈,也不免要“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正惕息”。他进而从周文王(西伯)、李斯、韩信(淮阴侯)、彭越、张敖、周勃(绛侯)、窦婴(魏其侯)、季布、灌夫等人入狱和受刑的事,指出在刑罚、狱官、狱卒的“积威约之势”的驱迫下,这些著名人物,包括自己在内,同样屈身受辱,“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这除了涉及人情冷暖和皇帝的“左右亲近”的畏怯之外,主要反映封建刑狱制度的黑暗和残酷。
其三,在我国文学史上,最早提出了“发愤著书”的理论。司马迁认为“腐刑”之辱不可忍,但书中却又指出自己碰到时,是“就极刑而无愠色”。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又认为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当时未对祖国和人民做出志所久存、力所能及的重要贡献,轻意一死,“轻于鸿毛”;他的顽强的历史责任感不容许他这样做,他只得付出巨大的代价,咬着牙根忍受下来。他以自己的痛苦实践,并总结了周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孙膑、吕不韦、韩非等人在患难中或残废中著书,以及“《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的大量事例,提出了发愤著书、患难著书的理论。这在我国文学史上是首创的,对于我国文学的发展,是有积极的推动作用的。
其四,揭露封建帝王对待史官的态度和自己写作《史记》的情况。书中揭露史官并不为封建帝王所重视,成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的职务。但作者担任史官,并不因受到这种待遇而消沮,他意识到史官责任的重大,立志要为祖国写出第一部规模宏伟、全面而有系统的通史,这就是他忍死忍辱,而用血泪、生命换来的《史记》一书。他艰辛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始终,稽其成败兴坏之纪”,要把《史记》写成能够“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著作。实践证明,他坚强的意志和辛苦的劳动,使他达到这种目的,《史记》终于成为我国一部空前的、具有丰富史料、卓越史识,并有极高文学价值的伟大著作。书中这些话,对于我们理解《史记》这一部伟大著作,是很有帮助的。
书中所表达的这些思想内容,无疑都是可贵的。更为难能的,是作者能以非凡的文学才能,把这些思想内容,写得震撼人心,具有巨大的感染力。这种感染力,主要来自文章的激情和气势。司马迁既具有过人的激烈、慷慨和正义感强的性格,又有对于封建制度、封建统治的黑暗面的深切感受,对自己受刑以后的愤懑的长期郁积,对人生态度和历史责任感的反复思考,自然要在心中熔成一股火山下面的洪流、烈焰般的激情。一旦遇到写信的机会,又自然要迸喷而出,让这股洪流、烈焰去发放无限的光热。这就使文章无论是叙事或议论,都成为带着血泪、充满悲愤的控诉,成为抒情诗化的最强音,力量所至,飙扫涛卷。这种气势力量,又通过文章的语言形式,主要表现于如下的三个方面:
其一,急言极论,接连倾泻。书中历叙士德的五种表现,自己受“腐刑”之辱的“无所比数”,自己出仕后的种种矛盾,李陵的为人及其苦战情况,朝廷对于李陵事件的反应,各种刑罚的耻辱性的比较,历史上著名人物受罚就刑的态度,历史上发愤著书的事例,《史记》的内容和写作意图,或连类而及,或对比相触,都是一事接着一事,一例接着一例,思绪涌发,语不中断,用重叠、排比的句式,一气倾泻而下,既显得内容洋溢充实,又显得气势浩荡强盛。
其二,磅礴感情,起伏盘旋。书中所写,以忍辱受刑、忍痛著书的感情为主。这种感情,四面磅礴,不断起伏、沁透于各段之中,特别在首尾两段,更是呼应盘旋,贯注到底。这更使文章的主旋律的力量周遍伸张,始终不懈,更加强了文章的气势。
其三,在奔放中又极尽曲折、顿挫的能事。这篇文章,从整体上看,是一气倾泻的;但每叙一事或每发一议,又往往是层次多而转接自然,以奔放的气机挟曲折的思路以行。这种曲折,既不伤文章的奔放气势,相反的又以顿挫的力量加强了它。如第一段自“若望仆不相师”至“而与谁语”,“何则”至“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第三段自“仆少负不羁之行”至“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自“其素所蓄积也”至“私心痛之”;第四段,自“与蝼蚁何以异”至“用之所趋异也”,自“当此之时”至“曷足贵乎”;第五段自“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至“况仆之不得已乎”……凡此之类,不胜备举,都是层次转折既多,机调又奔放直下,顿挫有加,而气势更旺的。
由于如上的特色,故整篇文章,以其过人的丰富、强烈、奔放的思想感情,形成卓绝千古的浩荡雄伟的气势。宋真德秀评为“跌宕奇伟”;清方苞评为“如山之出云,如水之赴壑,千态万状,变化于自然,由其气之盛也。后来惟韩退之《答孟尚书书》类此”;林云铭评为“通篇淋漓悲壮,如泣如诉,自始至终,似一气呵成”;浦起龙评为“沉雄激壮,如江海之气,横空上出,摩荡六虚”: 都颇能得其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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