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①
伪临朝武氏者，人非和顺，地实寒微②。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③。洎乎晚节④，秽乱春宫。密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⑤。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 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⑥。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⑦。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⑧。人神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 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⑩。呜呼! 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11)! 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 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12)。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13)，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 袁君山之流涕(14)，岂徒然哉! 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15)。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16)。爰举义旗(17)，誓清妖孽。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18)，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19)，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20)。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21)。以此制敌，何敌不摧! 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于爪牙，或受顾命于宣室(22)。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23)?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24)。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25)。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注释】 ①徐敬业： 祖父徐世勣是唐朝开国功臣，赐姓李。敬业是徐世勣之孙，历任太仆少卿、眉州刺史，因赃贬柳州司马。公元684年起兵扬州声讨武则天，兵败而死。武曌 (zhao)： 武则天 (624—705) 的名。初为唐太宗才人 (女官名)，太宗死后入感业寺为尼。后被高宗召为嫔妃，并立为皇后，代高宗决百司奏事。中宗即位，开始临朝称制。不久又废中宗，立睿宗。公元690年改国号为周，自称圣神皇帝，在位十五年。②伪： 非法，不为人所承认。地： 通“第”，门第。寒微： 贫贱。③下陈： 下列。借指帝王地位卑下的姬妾。更衣： 换衣。借用汉武帝皇后卫子夫因侍候更衣受到宠幸。这里用来比喻武则天，意来路不正。④洎 (ji)： 及，到。晚节： 晚年。这里指武则天年龄稍大之后。⑤密隐： 隐瞒。嬖 (bi)： 宠爱，也指受宠爱的人。⑥见： 被。嫉： 妒忌。蛾眉： 女子细长的眉毛，此指貌美。掩袖： 以袖掩鼻。战国时，魏王送给楚怀王一个美人。怀王妃郑袖怕失去宠幸，就骗美人说，大王爱你的美貌，但不喜欢你的鼻子，你如去见大王，必须掩住鼻子，美人这样办了。怀王问郑袖是什么缘故，郑袖说，大概是讨厌你嘴里的臭味。怀王大怒，让人割掉了美人的鼻子。工谗： 善于挑拨离间。狐媚： 像狐狸般迷惑人。⑦元后： 皇后。翚翟 (huidi)： 皇后礼服饰以翚翟图形。翚，有彩色羽毛的野鸡; 翟，长尾野鸡。聚麀 (you)： 聚，共。麀，雌鹿。原指两头公鹿共有一头母鹿。这里指武则天是太宗的才人，后又为高宗的皇后，父子共一配偶，乱了人伦。⑧虺蜴 (huiyi)：毒蛇和蜥蜴。狎：亲近。邪僻： 奸邪的人。杀姊屠兄： 泛指杀害亲属。武则天的异母兄元庆、元爽被调出京城而死。侄儿惟良、怀远和姐姐的女儿贺兰氏都为她所害。弑 (shi) 君鸩 (zhen) 母： 杀死君主、害死母亲。弑，古指子杀父、臣杀君。鸩，鸟名，羽毛有毒，浸酒可以毒杀人。⑨疾： 憎恶。神器： 指帝位。⑩君之爱子： 指中宗被武则天废黜，软禁起来。幽： 软禁贼之宗盟： 指武则天称帝，封武承嗣等为王。宗盟，同姓宗族。(11)霍子孟： 霍光。汉武帝时为奉车都尉，受武帝托孤之嘱，立汉昭帝，以大司马大将军辅政。昭帝死，昌邑王刘贺即位，荒淫无道。霍光废昌邑王，改立汉宣帝刘询，使汉朝得以安定。朱虚侯： 即刘章，是汉高祖儿子齐悼惠王刘肥的次子，封朱虚侯。高祖死，吕后掌权。吕后死，诸吕阴谋叛乱。刘章与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一起消灭诸吕，迎立文帝即位。(12)燕啄皇孙： 出自当时民谣： “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 西汉成帝时，赵飞燕为皇后，因己无子，嫉妒别人，暗中杀死几个皇子，使成帝无后。后来赵飞燕因此事而死。武则天为皇后，杀太子李弘，废太子李贤，不久李贤死在巴州。这里把武则天比作赵飞燕。祚 (zuo)： 皇位龙/CRFDPIC/R200712007/R200712007.0275.12.1.bmp(li) 帝后： 传说夏朝有二龙落于夏廷， 吐下涎沫， 口说人言。 夏帝把龙涎装入匣子。到周厉王时，涎沫流出，一少年宫女遇上而怀孕，生下一个女孩，即褒姒。后来褒姒做了周幽王的皇后，招致西周灭亡。漦，龙的涎沫。(13)皇唐： 大唐。冢子： 长子。先君： 指徐敬业的祖父李勣，父亲李震。(14)宋微子： 微子名启，商纣王的庶兄。商亡后，受周武王封，建国于宋 (今河南商丘)。后宋微子朝周，路过故都，触景伤怀，作 《梦秀歌》，以示悲悼。袁君山： 应作 “桓君山”。即桓潭，字君山。东汉光武帝时上书评论时政，被贬为六安郡丞，郁郁而死。(15)社稷： 国家。社，土地神。稷，谷神。古代天子诸侯都立社稷，岁时祭祀，后来就把 “社稷” 作为国家的代称。(16)推心： 以诚心待人。(17)爰： 于是。(18)百越： 泛指我国南方及东南方一带。越，南方少数民族的总称。三河： 指汉代所设河南、河东、河内三郡。这里泛指北方中原地区。(19)海陵： 今江苏泰县，汉吴王刘濞曾在此置仓积粟。红粟： 颜色发红的陈米。靡： 没有。江浦： 属江苏省，与南京隔江相望。海陵、江浦，都是徐敬业起兵之地。(20)班声： 马鸣声。班，指班马，即离群的马，此指战马。剑气冲而南斗平： 剑，指龙泉剑。相传晋代张华见斗、牛二星之间有紫气，后派人于丰城狱中挖地得龙泉、太阿二剑。意为武器精良、充足。(21)喑呜 (yinwu)： 形容怒气。叱咤(chizha)： 形容怒声。(22)汉地： 世代受到唐朝的封爵。周亲： 至亲。膺： 受。重寄： 重大的托付。顾命： 皇帝临死时的遗命。宣室： 汉代未央宫正殿前室。此指皇宫的大殿。(23)一抔(pou)： 一捧，指坟墓上的土。公元684年8月高宗卒，9月徐敬业起兵于扬州，相距仅一个多月，故云一抔之土未干。孤： 幼而无父的人。古代帝王临死时，遗诏令大臣辅助太子继位，叫托孤。这里的孤指中宗。高宗死，中宗继位，次年被武则天废，软禁于房州。(24)送往事居： 往，已死的，指高宗。居，现存的，指中宗。勤王： 诸侯大臣为解除天子的患难而起兵。同指山河： 这是封爵的誓言。(25)穷城： 没有后援的孤城。先几之兆： 事前的征兆。后至之诛： 传说禹会诸侯时，因为防风氏后至，禹杀之。
【译文】 非法当朝执政的武则天，本性极不温顺，出身非常贫寒低贱。她从前充当过太宗的才人，曾因为服侍换衣得到了宠爱。到了年龄稍大，就在太子宫中淫乱放荡。她隐瞒了和太宗的私情，暗地谋求成为后宫中受宠的人。入宫的嫔妃，都遭到她的妒忌，仗着美貌以压倒别人; 她诡计多端，专门说别人的坏话，卖弄姿色，偏偏迷惑住君王，终于窃据了皇后的名位，陷害了君王，败坏了人伦。加上她心如蛇蝎，性同豺狼，亲近奸贼，残害忠臣，杀死姐妹兄弟，谋害君王，毒死母亲。人和神共同憎恨，天地都不能容忍。她还包藏祸心，阴谋篡夺帝位。君王的爱子被软禁在别处; 武氏的家族，却委以重任。唉! 霍子孟不再出现，朱虚侯已经死了，听见 “燕啄皇孙” 的民谣，预示着汉朝将要灭亡;看见 “龙漦帝后” 的现象，就明白夏朝正在急速衰亡。
徐敬业是大唐的旧臣，公侯的长子，继承先辈的事业，蒙受本朝的深恩。宋微子产生伤悲，确实有原因; 袁君山痛苦流泪，难道是无故的感伤吗? 因此，由于义愤而激起风云，目的在安定国家。趁着天下百姓对武则天的失望情绪，顺应国内的民心所向，于是举起义旗，发誓要清除妖孽。
向南连接百越，向北达到三河，铁骑成群结队，战车首尾相接。海陵的陈年红粟，仓库的积储用不完，江浦一带，遍野黄旗，匡复唐朝的大功很快会成功。战马长鸣若卷起北风，剑气冲天，可与南斗相平。怒气勃发，可以使山岳倒塌，怒喝一声就可以使风云变色。凭这样的军队对付敌人，什么样的敌人不能被摧毁? 用这样的气概来图谋功勋，又有什么功勋不能成就?
你们有的有世代相袭的官位，有的身为皇室的至亲，有的在外面负有重要使命，有的从先帝口头上接受了重托。先帝的话尚在耳边回响，对李家的忠诚怎么会在心里忘记! 先帝陵墓上的土还没有干，他的遗孤交托于何人呢? 倘若你们能够变坏事为好事，送别先帝高宗，拥戴继位的中宗，和我们一起共同建立扶助皇室的勋业，不废弃高宗的遗命，那么凡是封爵赏赐，都可以一同指着山河发誓。如果仍然留恋孤城，在歧路上徘徊观望，看不清预先显出的吉利征兆，就一定会因迟到而自取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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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赏】 这是骆宾王替徐敬业写的声讨武则天的一篇檄文。为了争取天下人的支持，文章采用了抑扬的手法，对武则天的政治野心和私生活进行了无情的揭露，证明武则天谋夺帝位是非法的。而描绘徐敬业则全用褒语，说明其行为是大义凛然的，顺应民心的。极力渲染义军的壮盛，赏功伐罪，充满了必胜的信念。文章充分利用封建伦理铁序，申说君臣大义，号召所有皇亲国戚、地方官员一道起来声讨、推翻武氏政权。全文显得气势雄健，文辞严正，很有号召力和说服力，有一种不可阻遏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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