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李佳·郑康成画像赞并序
光绪丙申, 余在金陵, 江都梁君菼以汉大司农高密郑公【1】像见示。凝然【2】湛然【3】, 载道之贤人也。余敬书赞, 以志景崇【4】云尔。
秦坑诸儒, 群籍荡然。有汉正统, 文教来宣【5】。觥觥【6】高密, 竺【7】生其间。述而不作【8】, 抱阙守残。说经铿铿, 众论之郛【9】。形状草木, 诠释虫鱼。不穿不億【10】, 纷然万殊。小学穷径, 实而非虚。戴凭【11】重坐, 朱云【12】折角。有光先业, 启明后觉。若游孔门, 是七十贤。斯文未丧,功在斯人。
【注释】
【1】 郑公 (127——200): 名玄, 字康成。肄业太学, 博通群经历算。东汉时代的经学家, 他所集经学之大成, 谓之为“郑学”。
【2】凝然: 聚集的样子。
【3】 湛然: 厚重的样子。
【4】 景崇: 景仰、崇拜。
【5】聿宣: 用笔著文以传播。
【6】 觥觥: 刚直。
【7】竺:通笃。
【8】述而不作:只阐述前人成说,自己无所创作。
【9】郛:城,保障。
【10】億:通臆。主观臆断。
【11】戴凭重坐:戴凭,后汉平舆人。建武年间,皇帝命群臣能说经者更相诘难,义有不通,辄夺席以让通者,戴凭遂重坐五十余席,因为戴凭官至侍中,所以有解经不穷戴侍中之说。
【12】朱云折角:朱云,汉平陵人。元帝时朱云与少府五鹿论难,连续驳倒五鹿君,诸儒称曰:“五鹿嶽嶽,朱云折其角。”
【赏析】
李佳在南京时,重庆的梁君菼把汉代大司农高密县人郑康成的画像拿给他,请他做序。画像中,郑康成眼神深沉而凝聚着,一幅忠诚、厚道的样子。因而由衷慨叹康成是“载道之贤人也”,褒扬之情溢于言表。
李佳望着康成的画像,想着他赫赫的功绩,内心中景仰、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历览往事追溯到秦皇焚书坑儒,各种书籍荡然无存。直到汉高祖承天命完成正统大业,文学,教化才得以著文传播。继汉惠帝废除藏书之戒律之后,汉武帝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郑康成出生在这种社会环境之中,从师于马融,不久罹党锢之祸被禁,杜门隐修经业。党禁解脱之后,拒绝做官,广采众说,遍注经学,自己并不创作,这就是文中所说的“述而不作”。郑康成融汇古文和今文的经学,集汉代经学之大成,独创“郑学”,在当时极有影响,对于经学来说经过一场焚书坑儒的浩劫之后,早已是残缺不全,然而“斯文未丧,功在斯人”,这就是文章所说的“抱阙守残”(“抱”即“保”)的真正含义。
康成除去潜心于隐修经业之外,还聚徒数千人讲经学,“说经铿铿”不仅表现出作者当时的精神状态,还表现了作者的理直气壮。
康成治学态度严谨,他诠释草木虫鱼之微,从不穿凿,更不主观臆断。他苦心将万家的不同说法客观地汇聚在一起,从而保护了极不相同的学派生存和发展。康成的严谨治学态度对于经学来说就是一座无形的城池,就是众说的保障,所以“众论之郛”的提法并不过分。
小学教以六艺,所谓六艺就是礼、乐、射、御、书、数。自汉始又教文字学,如《说文》等书都属于小学书。小学是研经之初径,因而说“实而非虚”。接着文章提及戴凭、朱云两人.后汉时,平舆人戴凭,字次仲。由于治京氏《易传》、举明经,而被征拜郎中,不久又晋升为侍中。《后汉书·戴凭传》:“正旦朝贺,(光武)帝令群臣能说经者更相诘难,义有不通,辄夺其席,以益通者,凭遂重坐五十余席。”在这种解经的擂台赛中, 戴凭表现出非凡的才干, 致使参赛的五十余人先后被夺去席位, 而戴凭自己连连稳坐其间, 所以“京师为之语曰:‘解经不穷戴侍中’。”和戴凭齐名的朱云, 是汉平陵人, 字游, 年轻时对于依仗皇帝挟其两旁的作法很轻蔑。四十岁时, 屈己从师, 受益于论语, 并能广传经业。元帝时, 九卿之一的少府五鹿充宗, 是一位尊贵而受宠幸的大臣,也是周易“梁丘学”的学者。朱云和他辩论“诘难”, 接连驳倒五鹿君, 诸儒称赞这件事说:“五鹿, 朱云折其角。”足见朱云才华过人, 非等闲之辈。在作者李佳的心目中, 自然推崇戴凭、朱云。此刻手捧着康成的画像, 遥想当年的两位贤士大夫, 禁不住赞叹康成, 把他和解经不穷的戴凭, 折五鹿君角的朱云相提并论, 等量齐观。
康成笺诗、说礼, 述经, 使儒术之业得以发扬光大, 他不愧为“先觉”, 正是有康成这样的先觉,才使“后觉”有所觉。由于他遍注群经, 对经学诠释、厘正的卓越功绩, 虽然他不是孔门的圣贤, 却胜似圣贤。作者最后还把“斯文未丧”的功绩全归结于康成身上, 足见作者对其评价是很高的。
文章的标题是 《郑康成画像赞并序》, 前一部分为散文, 字数只有四十五个, 主要是画像之序; 后文九十六个字, 是以四言为体, 是赞颂康成在经学方面的成就。全文只一百四十一个字, 极为精练, 所包含的内容却又非常丰富, 真是作到了言简意赅。
以四言为体的后一部分, 在用韵方面, 也是风范不凡。像“然”、“宣”、“间”、“残”;“郛”、“殊”等字皆属压韵, 音调和谐优美, 读起来琅琅上口, 顿挫有致。
感情诚挚是本文艺术表现的又一显著特色, 即使是为画像作序, 也含有浓厚的抒情意味, 例如文中写康成的画像“凝然湛然”,“载道之贤人”,“敬 (奉) 书赞”,“以志景崇”等话语, 无不包孕着真切的感情。至于直接赞颂康成的后文, 更是叙事、议论与抒情紧密结合而融为一体。特别是叙事中寓有抒情, 抒情中夹有叙事, 妙合无垠, 密不可分。例如, 写康成的为人“觥觥” (刚直), 论经时“铿铿”, 诠释时“不穿不臆”, 穷经时“实而非虚”, 不仅叙事与抒情结合得缜密, 而且很容易让读者感到作者的钦敬之情奔放激越, 简直到了不可遏止的地步。
在称赞康成时, 将囊括的史料信手拈来, 毫不费力地赞许康成, 像“戴凭重坐”,“朱云折角”不仅比得非常贴切、生动, 而且极大地丰富了读者对康成的认识。起到了用戴凭、朱云映衬康成的作用。这用典的部分,就是虚写、侧写的地方, 而文章既有正面的实写, 又有侧面的虚写, 两方面巧妙的配合, 收到了极好的艺术效果。
总之, 这篇画像的赞并序,感情是真挚炽烈的, 格调高昂, 语言朴质、明朗、优雅,直抒了作者的胸臆又不事雕琢,因而颇能使人感到作者发自肺腑的赞叹,并且随着作者一道去表示对康成的钦佩,这也就是本文的艺术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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