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龚自珍文《尊史》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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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龚自珍文《尊史》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史之尊,非其职语言、司谤誉之谓,尊其心也。心何如而尊? 善入。何者善入? 天下山川形势,人心风气,土所宜,姓所贵,皆知之;国之祖宗之令,下逮吏胥之所守,皆知之。其于言礼、言兵、言政、言狱、言掌故、言文体、言人贤否,如其言家事,可谓入矣。又如何而尊? 善出。何者善出? 天下山川形势,人心风气,土所宜,姓所贵,国之祖宗之令,下逮吏胥之所守,皆有联事焉,皆非所专官。其于言礼、言兵、言政、言狱、言掌故、言文体、言人贤否,如优人在堂下,号啕舞歌,哀乐万千,堂上观者,肃然踞坐,眄睐而指点焉,可谓出矣! 不善入者,非实录,垣外之耳,乌能治堂中之优也耶?则史之言,必有余呓。不善出者,必无高情至论,优人哀乐万千,手口沸羹,彼岂复能自言其哀乐也耶? 则史之言,必有余喘。

是故欲为史,及为史之别子也者,毋呓毋喘,自尊其心。心尊,则其官尊矣;心尊,则其言尊矣。官尊言尊,则其人亦尊矣! 尊之之所归宿如何? 曰: 乃又有所大出入焉。何者大出入? 曰: 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为史。此非我所闻,乃刘向、班固之所闻。向、固有征乎?我征之曰: 古有柱下史老聃,卒为道家大宗,我无征也欤哉?

(据四部丛刊本《定庵续集》,下同)

龚自珍一向重视史学的研究,曾大声疾呼“尊史”。他认为史学和国家兴亡密切相关,“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古史钩沉论二》,史学衰亡,国势也就不振了。他的“尊史论”包含尊重史籍和史学,尊重史官、尊重人才等方面内容。本文中的“史”是指史官;“尊史”主要是指尊重史官的思想和精神。作者认为史官既然是掌握国家的文献典籍(“职语言”)和执行褒贬人事的职权(“司谤誉”)的人,那么就应该是社会的喉舌,是社会现实的代言人。文章表面上是论述史官职务及其重要作用,其实是一篇提倡社会批判、抨击清王朝的文化箝制政策的政论。

文章认为“尊史”必先“尊心”,而“尊心”又在于“善出入”,而“善出入”的最终目的是“入乎道”。这种“链式结构”的论证,上递下接,环环相扣,既使语气连贯,表意清晰,又能使句子联系紧密,充分反映事物间的辩证关系。因而,“欲知大道,必先为史”的结论就水到渠成,轻而易举地被“拈”了出来。

“善出入”被作者强调为一个优秀史官应该具备的条件。所谓“入”,指广泛地了解和熟悉自然界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其内容从天下山川形势、人心风气一直到关于历史人物、典章制度等等的故事或传说。这无疑扩大了史料概念的外延,因而要求史官扩大自己的视野,不拘囿于“故纸堆”中的“微言大义”。文章要求史官充分地掌握并深入钻研这些史料,其了解和熟悉程度从“皆知之”以至“如其言家事”,即不是浅尝辄止、浮光掠影,而是条分缕析,如数家珍。所谓“出”,是指在充分掌握并深入钻研上述史料之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即对社会上的政治、军事、文化、道德等各方面的事情找出其内在的规律性,作出全面而又正确的评论。“皆有联事焉,皆非所专官”,前一“皆”字体现了作者朴素的辨证法思想,承认事物是相互联系的;后一“皆”字突出了作者不受传统观念的束缚的叛逆精神,要求史官跳出“非所专官”的框框,在当时社会上产生过振聋发聩的作用。“肃然踞坐,眄睐指点”,史官不应做冷静的、无动于衷的旁观者,而要做倾注满腔热情作出真诚而深刻的评论的政治生活的干预者。

有比较才能有鉴别。文章紧接着用“不善入者”和“不善出者”的反面例子跟上文进行对照。不善入者,就不能发扬太史公的“实录”精神,只能是道听途说的“垣外之耳”;不善出者,只能是成为游离于“哀”和“乐”之外的冷血动物。作者比喻前者为“余呓”,即痴人说梦;后者为“余喘”,即心迷目眩、喘息不暇。形象鲜明,醒目警世。作者强调“高情至论”,实际上是针对当时那些空谈性理、因循守旧、死气沉沉的迂儒。

文章的第二部分是对“史”与“道”的关系的论述: 肯定了哲理是从史实、史料中抽象出来的,认为要掌握高深的哲理,必须懂得历史。“道”,这里指哲理,即更高深的道理,比“入”和“出”更高一层的境界。作者指出这些见解并非自己所首创,乃本自刘向、班固。刘向、班固之所闻,即《七略·诸子略》所云:“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亡存、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此即文中所谓“欲知大道,必先为史”之意。作者以老子为周室史官,职掌典籍,熟知古今成败治乱,卒为道家宗主,作为“出史之道”之证。

龚自珍认为史官并不限于只知史学本身之事,而于其他科学亦应深切地注意。按其所指定的史官所应知之学,有语言学、文学、哲学、政治学、经济学、法律学、社会学、人类学、考古学、地理学等一切与史学有关之学,可谓博大精深。他从12岁开始跟外祖父段玉裁学习《说文解字》,受过正统汉学的教育和影响,但他并未走乾嘉学派烦琐考据的道路,他要“烧尽虫鱼学”(《杂诗·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有四首》),表示自己今后要与“汉学”决裂,使自己的学术研究面向现实,朝着“经世致用”的方向前进。

龚自珍的“尊史论”,实际上就是要求史家发今文经学中公羊家的微言大义,以表达其改革政治的主张。1819年,龚自珍从当时的今文经学家刘逢禄学习《公羊春秋》,这对龚自珍的思想有一定影响。但他从刘氏那里主要接受了公羊学说中的“三世”、“三统”这一历史进化的观点,并未以自己的主要精力去阐发今文经学中的所谓“微言大义”。在清代儒学定于一尊的时代,龚自珍只是以今文经学作为外衣或论证手段,通过谈经论史来“讥切时政,诋排专制”(梁启超语),宣传变革,从而开创了近代“经世致用”之学。清代以来的“文字狱”实在使许多人吓破了胆。为身家性命计,许多知识分子不再过问政治,而是“躲起来读经,校刊古书,做一些古时的文章和当时毫无关系的文章”(鲁迅《三闲集·无声的中国》)。龚自珍的《尊史》给当时僵死寂寞的学术带来了新鲜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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