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历史散文·国语·《周语》上《邵公谏弭谤》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厉王虐,国人谤王。邵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王喜,告邵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
邵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於于心而宣之於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 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王不听。於是国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於彘。
(据崇文书局覆天圣明道本,下同)
本文生动地记述了西周后期周厉王为政暴虐,用残酷手段堵塞人民的言路,镇压人民的反抗,不听邵公的苦心劝谏,结果被人民流放的史实。周厉王流放于彘,发生于前841年,那年爆发了“国人”暴动。
本文以这一事件发展的顺序来进行记述,其中心是围绕一个“谏”字。形式上是在叙事,实际上重点是在记言,从而集中突出了邵公的民本主义,赞扬了他的政治远见。从“谏”与“不听”的矛盾发展中揭示了人民力量的强大,暴露了周厉王的残暴、腐朽而又虚弱的反动本质。
文章的第一、第二两个自然段是本文的第一部分,是事件的开端,也是“谏”的原因和背景。一开头,“厉王虐”三个字,就开门见山地点明了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虐”,可以概括周厉王为政的所作所为,“国人谤王”,是“虐”的自然发展和必然结果。“谤”不是一般说的诽谤,而是人民对周厉王为政暴虐的公开指责和批评,饱含了广大人民在虐政统治下的无限痛苦和悲愤。在国王与国人矛盾尖锐的情况下,邵公为了维护周王朝的统治,缓和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矛盾,才挺身而出,告诉周厉王说:“民不堪命矣!”这样简短的一句话,虽然没有说出“民不堪命”的具体情况,但却包含了无数残酷的事实,点明了问题的严重程度。可是,对于这一警告,周厉王不仅不听,反而“怒”了起来,并进一步采取以“卫巫监谤者”的毒辣手段来残杀人民,镇压人民。文中一个“怒”字,一个“杀”字,就把周厉王“虐”的内容具体化了。寥寥数语,王虐民怒的情状,历历在目,使我们如闻如见。在周厉王这种高压、残杀的政策下,“国人莫敢言”,只好“道路以目”。表面上“莫敢言”,实际上更加大了人民的反抗,激化了人民的悲愤和仇恨,使事件自然地向更加尖锐的方面发展。周厉王如不及时地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悬崖勒马,改弦更张,其结局可想而知。可是,面对这一严峻的现实,周厉王不仅没有看到问题的严重,反而“喜”了起来,并洋洋得意地说“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一个“喜”字,活灵活现地表现出了周厉王残暴外表下所隐藏的愚蠢和昏聩。利用奸细和特务监视、告密、从而残杀人民,使人民“不敢言”,似乎政治稳定了、社会平静了,但“于无声处听惊雷”,在“道路以目”之中正酝酿着一场新的、更大的反抗和斗争。文章写到这里,作者已经为以后“流王于彘”埋下伏笔了。
这一部分虽然写得极为简洁,但却蕴涵着极为丰富的内容。它依据事件本身的发展,由因及果,层层揭示,步步推进,一浪又一浪地把矛盾推向了高潮。周厉王由“虐”到“怒”,到“杀”,以至到“喜”;国人由“谤”到“莫敢言”,到“道路以目”,矛盾双方既互为因果,又各在发展,使我们对事件的产生、发展有了极为清晰的认识。词约意丰,作者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实在令人叹服。虽然本文的重点是在写“谏”,这一部分并不是文章的中心,但仅仅五十多字的记述却为后文正面、重点地写“谏”描述了背景,点明了原因,烘托了气氛,从而暗示出了“谏”的必要性、合理性。表面是记了事,实际上暗写了言,这种构思和运笔实在是匠心独具、煞费苦心的。作者特别写了邵公的“告”,让他提出了“民不堪命”的议题,这就使邵公先在读者面前亮了个相,为下文集中写他深入全面地论述“为民者宣之使言”的道理作了个辅垫。这样简洁、明快而又含意丰富的开头,在古代散文的优秀作品中,好的例证是很多的。《战国策》中的著名篇章《触龙说赵太后》,与本文手法相似而异曲同工。
第三自然段,是本文的第二部分。作者集中记述了邵公劝谏的具体言论,是全文的中心所在。针对周厉王沾沾自喜、既暴又愚的表现,邵公当头棒喝,言简意赅地尖锐指出:“是障之也。”下面详细记述了邵公的“谏”言。邵公首先以治水为喻,说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因为“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所以“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宣之使言”是邵公谏言的主导思想,也是全文的中心思想。周厉王用“障”,邵公主“宣”,针锋相对,表现了在对待人民态度上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认识、路线和政策。这一个“宣”字,是邵公这一政治家谏言的精华,接着,邵公紧扣“宣”字,几乎全用排列句式,一口气说出了十二种向天子进言的措施和方式,上自公卿列士,下至百工庶人,近臣亲戚,瞍矇耆艾,直接、间接,讲唱、说写,目的是广开言路,然后由“王斟酌焉”。只有这样广泛地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和反映,才能通过“斟酌”以改进政治措施修明政事。为了进一步说明“宣之使言”的重要意义,邵公又以“土之有山川”和“原隰之有衍沃”为喻,说明“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的道理,并明确提出:“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谏”到这里,“宣之使言”的道理和效益得到了充分、深刻而令人信服的揭示,从而把它提高到关系国家、人民生死存亡的高度。以下几句,邵公把正面论述的语气推开,连用了两个强有力的反诘句,从反面来加强自己的议论。一方面对“壅”,也是对周厉王的“障”和“弭谤”加以批驳和斥责,一方面对周厉王沾沾自喜的表现加以反击和否定,从而呼应了前文。“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这两句,尖锐、锋利,具有极强的战斗力和说服力。相比之下,周厉王弭谤的种种做法反而显得愚蠢可笑。
本文第二部分所记的“谏言”,论点明确,比喻贴切,论据有力,说理深刻。可以想见,作者在记述时经过一番构思和剪裁工夫,致使文字层次清楚,照应紧密。它层层说理,反复论证,义正词严,委婉恳切,深入浅出,语气多变,再加上贴切自然的比喻,更使“谏言”富有逻辑性和说服力。这不仅抓住了“言”的精华,表现出了邵公的政治远见和见地的精辟,面且也把邵公的个性和为人描绘出来了。作为一个臣子,面向暴虐的国王进言,而且直接驳斥和否定国王的所作所为,这本身就带有极大的政治危险性。但邵公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晓之以大义,动之以利害,义正言婉,慷慨曲致,十分符合既是一个政治家又是一个臣子的口吻和身份。《国语》的记言,既有一定的思想高度,也有相当高的艺术水平。
最后一个自然段是本文的第三部分。它是拒“谏”的后果,事件的结局,全文的尾声。“王不听”三字,既进一步突现了周厉王暴虐顽固的态度,又交代了邵公苦心进谏的结果。“不听”二字写来好似轻松,但它是周厉王在邵公进谏后的“不听”,对表现周厉王的“虐”和“怒”,分量和含意都重得多。下面“於是国人莫敢出言”好像是前文“国人莫敢言”的重述,实际是对“道路以目”即政治危机状态的再一次揭示。行文的目的仍然是为了暗示“防民之口”。人民由消极抵制到积极反抗;由内心的仇恨到公开的斗争,有力地印证了邵公谏言的正确性和重要性,证实并强调了他的政治远见。这虽是几句直叙其事、不加评议的简洁记述,却使整个事件的发展有头有尾、有因有果,记述者的爱憎之情也巧妙地贯注在叙事之中。这样的结尾,言有尽而意不尽,很能引起读者深思和回味。
总观上述,可见这是一篇简洁、完整、生动而优美的记述文。它结构严谨,重心突出,前后呼应,条理分明,记述完整,生动具体。写周厉王的暴虐、愚蠢,只用了“怒”、“杀”、“喜”几个字,就如画龙点睛,形象毕露;它写人民的愤怒、反抗,只用了“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三年,乃流王於彘”两句,就个中见全,含意深远。特别在记述事件的发展上,它抓着国王和国人两条线索,互为因果,交织推进,要言不繁,简洁清楚。邵公的谏言,更是言简意赅,层层递进,设喻论理,情理交融。记述者在记事和记言中喻事理、评人物的艺术表现手法十分高明,所表现出来的政治思想和历史观点也非常进步,很值得我们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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