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欧阳修《五代史宦者传论》原文|注释|赏析
欧阳修
五代文章陋矣,而史官之职废于丧乱,传记小说多失其传,故其事迹终始不完,而杂以讹缪。至于英豪奋起,战争胜败,国家兴废之际,岂无谋臣之略,辩士之谈?而文字不足以发之,遂使泯然无传于后世。然独张承业事卓卓在人耳目,至今故老犹能道之。其论议可谓杰然欤,殆非宦者之言也。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为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昭宗信狎宦者,由是有东宫之幽。既出而与崔胤图之,胤为宰相,顾力不足为,乃召兵于梁,梁兵且至,而宦者挟天子走之岐,梁兵围之三年,昭宗既出,而唐亡矣。
初,昭宗之出也,梁王悉诛唐宦者第五可范等七百余人,其在外者,悉诏天下捕杀之,而宦者多为诸镇所藏匿而不杀。是时,方镇僣拟,悉以宦官给事,而吴越最多。及庄宗立,诏天下访求故唐时宦者悉送京师,得数百人,宦者遂复用事,以至于亡。此何异求已覆之车,躬驾而履其辙也。可为悲夫!
庄宗未灭梁时,承业已死。其后居翰虽为枢密使,而不用事。有宣徽使马绍宏者,尝赐姓李,颇见信用,然诬杀大臣,黩货赂,专威福,以取怨于天下者,左右狎暱黄门内养之徒也。是时,明宗自镇州入觐,奉朝请于京师。庄宗颇疑其有异志,阴遣绍宏伺其动静,绍宏反以情告明宗。明宗自魏而反,天下皆知祸起于魏,孰知其启明宗之二心者,自绍宏始也。郭崇韬已破蜀,庄宗信宦者言而疑之。然崇韬之死,庄宗不知,皆宦者为之也。当此之时,举唐之精兵皆在蜀,使崇韬不死,明宗入洛,岂无西顾之患,其能晏然取唐而代之邪? 及明宗入立,又诏天下悉捕宦者而杀之。宦者亡窜山谷,多削发为浮图。其亡至太原者七十余人,悉捕而杀之都亭驿,流血盈庭。
明宗晚而多病,王淑妃专内以干政,宦者孟汉琼因以用事。秦王入视,明宗疾已革,既出,而闻哭声,以谓帝崩矣,乃谋以兵入宫者,惧不得立也。大臣朱弘昭等方图其事,议未决,汉琼遽入见明宗,言秦王反,即以兵诛之,陷秦王大恶,而明宗以此饮恨而终。后愍帝奔于卫州,汉琼西迎废帝于路,废帝恶而杀之。
呜呼! 人情处安乐,自非圣哲,不能久而无骄怠,宦、女之祸非一日,必伺人之骄怠而浸入之。明宗非佚君,而犹若此者,盖其在位差久也。其余多武人崛起,及其嗣续,世数短而年不永,故宦者莫暇施为。其为大害者,略可见矣。独承业之论,伟然可爱,而居翰更一字以活千人。君子之于人也,苟有善焉,无所不取。吾于斯二人者有所取焉,取其善而戒其恶,所谓“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也。故并述其祸败之所以然者著于篇。
《五代史宦者传论》选自欧阳修编撰的《新五代史·宦者传》。《宦者传》记叙的是后唐庄宗时宦官张承业、张居翰两人的事迹。欧阳修撰写史书的目的,是为封建帝王提供统治经验教训和历史借鉴。因此,他除了记叙史实之外,还常以“序”、“论”的形式发表自己的见解。本文就是作者在《宦官传》后所加的议论。
宦者,即宦官,又称寺人、太监,是内廷中侍奉皇帝及其家族的奴隶,本不能干预政事,但其上层分子是皇帝最亲近的奴才,每能媚上邀宠,窃取权力,参预朝政。女祸,指因君主宠爱妃子所造成的灾难。文中作者把宦者之祸与女祸做了对比,从历史的教训中着笔论证了宦者之祸的严重危害及产生的根源,且告诫封建统治者引以为鉴。
《五代史宦者传论》立论开宗明义,一言以蔽之:“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其理由是:“女,色而已; 宦者之害,非一端也。”文章一开头,作者就以极其简捷的笔法一言指的,把文章的宗旨和全文的中心论点交待出来。欧阳修的历史著述,向以文笔简练而著称,尤其是其中的序、论更能体现出他的这种直截了当、扼旨明达的风格。《五代史宦者传论》的主题开门见山的揭示和点明,正是这种风格的表现。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对其中心论点的论证过程,是采取对比、引喻,逐层推进的论述方法进行的。作者首先说明了宦者之所以能倍受皇帝宠信的缘故,这是因为他们掌管的事物,接近皇帝而且与皇帝关系亲狎,“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在取得君主信任之后,就用祸殃来恫吓君主,从而把他控制起来。在这里,作者不仅指出了宦者是怎样献媚和取信君主的,而且也揭露了他们那虚伪狡诈的丑陋嘴脸和卑劣伎俩。作者接着指出,君主一旦被这些小人挟制,必然会认为那些忠臣硕士与自己疏远,不可信赖,只有那些侍奉自己起居饮食、早晚不离前后左右的这些亲信才是忠实可靠的。这种情况越发展,亲者就会越近,而疏者就会越远,君主的势力就要一天比一天孤单。势力越是孤单就越是惧怕祸殃,就越要依赖宦者的势力。因而宦官也就能一天比一天更牢固地将君主控制在自己手里。这样,国家的兴亡、君主的安危要由宦官的喜怒所决定,祸殃灾难起于萧墙之内,从前所谓可靠的人,正是造成祸殃的根源所在。作者就是这样把宦者为什么能得宠于君主,从而成为酿成祸患的原因,一环紧扣一环令人信服地揭示出来了。
欧阳修文章的论理性,还在于他将深湛的理论层层深入、娓娓道来,使其论说的道理更有说服力。在论述了产生祸患的根源在于君主宠信的宦官之后,作者又从铲除这种祸患的艰巨性入手,具体地剖析了宦官势力危害的程度之深和影响之大。作者指出,如果当祸根已经深重才明白过来,再想跟早已疏远了的臣下谋划根除它时,行动稍一迟缓,就会酿成更加严重的灾祸;如若逼得太紧,宦官就会挟君主作为人质。即使有才智杰出的臣子,也不能接近君主与其谋划对策,即使谋划好了也无法实行,最后弄得两败俱伤。其严重后果是既丢了天下,又丢了性命。到了这时,那帮蓄谋已久、伺机而动的奸雄就会乘势起事,把宦官及其党羽斩尽杀绝。作者的这种议论,并非游谈无根。既然是在撰史,就必然要用历史的眼光去观察和分析一种社会现象。欧阳修正是站在这个历史的角度,对宦官乱国的现象下了这样的结论:这就是古代史书记载的宦官之祸,历代王朝常常如此,并不是一朝一代如是。这就使他的立论建立在稳固的史实基础之上,并且带有普遍的借鉴意义。
《五代史宦者传论》的说理性,还表现出它的意旨深沉、娓言情达的特色。作者在其结论之后这样写道,作为君主,并不是想要在宫廷之内养成祸根,在宫廷之外疏远忠臣贤士,恐怕只是由于情况逐渐形成,形势迫使他不得不如此。由作者“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的推断中,和文后“呜呼!人情处安乐,自非圣哲,不能久而无骄怠,宦、女之祸非一日,必伺人之骄怠而浸入之。”也可以看作是他在《伶官传序》中所提出的“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这种告诫的另一种注释。作者进而指出,对于女祸的降临,一旦醒悟过来,只要抓住她把她赶跑也就行了。而对于宦官所造成的祸患,即使君主醒悟之后想把他除掉,形势的发展已经到了使他无法将其排除掉的地步。为了证实这一观点,作者还详尽地援引了后唐昭宗、庄宗、明宗宠信宦官,亡国亡身的史实加以佐证。昭宗“信狎宦者,由是有东宫之幽”,庄宗重蹈复辙,以致于亡。明宗虽一度吸取教训,诏天下捕杀宦者,到晚年仍以宦者误国,饮恨而终。这些详尽的史料,使“宦官的危害要比迷恋女色造成的灾祸还要根深蒂固”这一中心论点得到了进一步的充实和深化。欧阳修为文的说理性就是这样步步为营,层层推进。既具有文从字顺,简括有法,迂徐有致的特色,又显示出从容不迫,吐胆倾心的风格。
《五代史宦者传论》采用对比手法进行阐述,但有所侧重。历来的封建历史学家,常把历史上女色和宦官乱政并称为“妇寺之祸”。欧阳修进而认为,宦者之祸深于女祸。因此,本文重笔着墨对这一观点加以阐述和论证。作者从分析宦官专权的原因和后果入手,层层剖析,详细说明了这一道理,旨在告诫封建帝王对这一现象要引起足够的注意和特别的警惕。需要指出的是,作者所持宦官、女色是亡国根源的观点,未能触及到封建统治的根本矛盾。这是囿于封建士大夫的社会局限和阶级偏见所致。欧阳修十分重视以文论道,这体现了他的“切于事实”的文学主张。欧阳修对道与文的理解是“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就道而言,他讲求实在,反对空言性理,就文而言,他讲求平易,反对尚奇趋险。他的这些文学主张,在这篇《五代史宦者传论》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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