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钱仲联
暮出北郭门，蹴蹋万柳影。载此岁晏悲，往溯大江永。
涛澜翻星芒，龙鱼戛然警。峨艑掀天飙，万怪伺俄顷。
中宵灯火辉，有涕如縻绠。胶漆平生心。撼碎那复整!
人国所仇耻，曾不一訾省。猥就羁散俦，啁啾引吭颈。
低屋杂瓮盎，日月留耿耿。睨之云水间，吾生固飘梗。
天有所不覆，地有所不亲。汝不自定命，天地矧不仁。
猛虎捽汝头，熊豹糜汝身；蹴裂汝肠胃，咋喉及腭唇。
长鲸掉尾来，睒睗齿嶙峋。汝骨为灰埃，汝血波天津。
吁嗟汝何有，道在起因循。大哉生人器，千圣挈其真。
尽气赴取之，活汝嚬与呻。媛媛而睢睢，永即万鬼邻。
踯躅荒江上，泣涕以沾巾。
陈三立
《江行杂感》五古组诗凡五首，这里选析二首，原列第一、第三首。作者陈三立在光绪二十七年辛丑(1901)冬至前由南京寓所溯江西上，返南昌西山崝庐省其父原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墓。这组诗作于西行舟中。这是庚子(1900)八国联军入侵后的次年，这年七月，李鸿章等与英、美、法等十一国使臣在北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规定中国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外国军队驻扎北京、天津、山海关之间重要地区等。至此，中国完全沦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深渊。作者在戊戌变法时期，以吏部主事，助其父在湖南办理新政，谋救危亡。变法失败，父子同被革职，永不叙用。这时已罢官家居三年。诗作通过舟行江上所见所感的叙写，抒发了对国事的萦怀和罢官以后的身世之慨，以及自己对帝国主义列强瓜分中国的愤慨和报国无门的苦衷，爱国感情是很鲜明的。
前一首写江行景色和感受。首句所云北郭门，指南京北城门挹江门。蹴蹋(cù tà)，践踏。岁晏，犹云岁暮。往溯，溯江而上。永，长。“涛澜”句意本韩愈《此日足可惜赠张籍》诗：“惊波暗合沓，星宿争翻芒。”芒谓光芒。戛然，象声词，这里形容鱼在水面翻动的声响。“峨艑”句谓天风掀动了江上的大船。峨艑(biàn)，巍峨的大船。“万怪”句谓江上各种鱼龙怪兽—忽儿跃出水面，窥伺大船，顷刻又没入水中。这二句即景取喻，暗寓帝国主义列强对中国虎视眈眈。俄顷，一会儿。中宵，半夜。縻绠，绳索，这里谓泪下如线。“胶漆”二句，谓平生一颗操念国事的丹心，至今被震撼得粉碎，哪里还能整复如旧呢?胶漆，比喻事物的牢固结合。这里表明了作者将自己和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人国”二句，谓国家和人民所引以为仇敌和耻辱的人和事，我竟一点也不知痛恨和觉醒。这是反语。訾，怨恨。省，醒悟。作者曾有“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的诗句，表达了与此相似的感情。这里也蕴含着报国无门的愤慨。从他自庚子至清亡以前所作的诗歌看，有着不少关心国事的内容，并非“曾不訾省”。这只应作为诗人从严要求地对待自己的话。“猥就”二句，谓我只能苟且于世，做一个寄居他乡、闲散不为世用的人，以吟诵诗歌来抒写胸中块垒。猥，苟且。羁散俦，飘泊闲散的同伴。啁啾，鸟鸣声，这里喻诗人的吟唱。引吭颈，伸颈放声，指吟诗。语本韩愈《燕河南府秀才》诗：“怒起簸羽翮，引吭吐铿轰。”瓮盎，陶瓷器皿。日月句，喻自己受到当今皇帝的隆恩，至今仍牢记在心。日、月喻帝、后。耿耿，明貌。睨斜视。飘梗，飘忽无定的蓬梗。以上分析第一首，通篇融情于景，借景抒情，感情浓郁。《文心雕龙·诠赋》篇说：“情以物兴，物以情观。”王昌龄《诗格》说；“处身于境，视境于心。”王夫之《诗绎》说：“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这种古代文论界的“心物交融”、“物我双会”说，很足以说明这首诗的艺术特征。特别要指出的，这里的景和情，都是在当时特定环境下的东西，贯穿了一条爱国主义的主线。
后一首在现实的基础上，大敲振聋发聩的警钟。“天有”二句，反用《礼记·中庸》“天之所覆，地之所载”语，以寓国运危殆、山河破碎之意。亲，爱。“汝不”二句，谓你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天地又把你当作刍草狗畜一样看待。这里，汝，指祖国。定命，语本班固《幽通赋》：“神先心以定命兮，命随行以消息。”天地不仁，出《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河上公注：“天地生万物，人为最贵，天地视之如刍草狗畜。”矧(shěn)，况。猛虎四句，以猛虎、熊豹的凶暴比喻帝国主义列强肆意瓜分中国。捽(zuó)，揪住。蹴裂，践踏撕裂。咋(zé)，咬。长鲸掉尾，语出杜甫《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诗：“中有掉尾鲸。”这里用来比喻帝国主义列强来自海外。掉尾，摇动尾巴，比喻列强张牙舞爪。睒睗(shǎn shì)，光闪烁貌。韩愈《寄崔二十六立之》诗：“雷电生睒睗。”嶙岣，本形容山的林立峻峭，这里形容獠牙可怕之状。天津，天河。“道在”句，谓救亡的办法在于振起精神去改变因循守旧的一套。“大哉”句谓人民是至高无上的。生人，即生民。“千圣”句谓只有众多的圣贤掌握着治国救民的真理。挈，把握。“尽气”二句，谓尽全力去获取这个真理，将你从哀叹呻吟中拯救出来。活汝，使汝活，拯救你。嚬(pín)呻。凄苦呻吟声。“媛媛”二句，谓如果自满自足，专横暴戾，那就只能使你永远与万鬼为邻。媛媛，同暖暖，沾沾自喜貌。《庄子·徐无鬼》：“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妹而和自说也，自以为足矣。”睢睢，横暴貌。《庄子·寓言》：“而睢睢盱盱，而谁与居?”踯躅，徘徊不前。以上赏析后一首。特点是融情于议，而又不同于议论文，它借助于丰富的想象和生动的形象，表现了诗人救国救民的思想。连续用八个汝字，“猛虎”八句作排句，对国人提起警觉，大声疾呼，笔笔有千钧之力，使人惊心动魄。
陈三立是近代“同光体”中江西派诗人的首领，早年从事维新改革运动，为变法人物之一，做过当时历史条件下进步的事业，并有一定的贡献。他的进步爱国思想，也体现在他的清亡前的诗作中。一般论诗的人，贬低他的诗作，称为“形式主义”，这是不符合事实的。三立诗的风格，清奇拗涩，得力于黄庭坚。这里的第一首，就很能得黄庭坚五言短古的长处。艺术上也并不一味奥涩，陈衍曾说他的不少优秀之作，“可以泣鬼神诉真宰，未尝不在文从字顺中。”也可以用来评赞这二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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