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屈守元赵晓兰
贞姑马鬣在江村, 送汝黄泉六岁孙。
地下相烦告公姥, 遗民犹有一人存。
顾炎武
清康熙十九年(168())十一月,顾炎武的妻子王氏在故乡去世,当时顾炎武正远在山西,这首诗便是悼念亡妻的。悼亡诗共五首,这是其中的第四首。题下书有作者的编年“上章涒滩”,上章,岁阳逢庚;涒滩,太岁在申。庚申,即康熙十九年。以这样的年名纪年,似即陶渊明在刘裕篡晋后只书甲子、不事新朝之意。
诗为悼念亡妻而作,却以“贞姑马鬣在江村”发端,立意不同凡响。贞姑,顾炎武的母亲王贞孝。姑,婆母。马鬣(liè猎),墓上的封土,见《礼记·檀弓上》。“送汝”句,康熙十五年(1676),顾炎武的侄子顾洪慎生子,命名世枢,过继为炎武嗣孙,至次年王氏下葬时恰六岁。王氏长眠在婆母墓地之侧。当时,顾炎武因抗清失败,北上漂流已二十余年,她膝下空虚,为她送葬的只有年方六岁的嗣孙,虽差可告慰死者,身后仍十分萧条、凄凉。“地下”二句却将所有哀痛、愁苦完全撇开不写,笔锋陡起一转,嘱托亡妻禀告地下二老,故国虽已倾覆三十余年,炎武却始终恪守节操,不曾与侵略者合作。至此,诗的基调由凄苦一变而为慷慨悲壮,境界也得到了极大的升华。
顾炎武的嗣母王氏,性格刚烈,冰操凛然。清顺治二年(1645)五月,清兵渡江南下。七月初,昆山城陷,后常熟又陷。王氏闻讯后,悲愤万分,不食绝粒十五日而死,临终前王氏留下遗言:“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与国俱亡,义也。汝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无忘先祖遗训,则吾可以瞑于地下”(《亭林余集·先妣王硕人行状》)。其言铮铮,掷地有声。炎武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深受母亲影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了挽救祖国的危亡,也为了遵从母亲遗训,他奋不顾身地参加了抗清救国的伟大斗争。清兵一南下便发布薙发令,命令所有汉人十天内一律按满人习俗剃头垂辫,废弃明代装束,“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江南人民不堪异族凌辱,不愿作亡国奴,立下“头可断,发不可剃”的誓言,纷纷举起义旗,顾炎武也奋起参加了故乡人民的抵抗斗争,昆山陷落后,人民惨遭杀戮,他的两个弟弟也不幸遇难。顾炎武不顾个人安危,风尘仆仆,四处奔走,在江南各地联络反清志士,继续开展斗争。后又渡江北上,长期在北方游历、考察,意图规复。其间清庭曾征召他应博学鸿儒试,编修明史,均被严辞拒绝。“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精卫》),数十年过去了,妻子去世时,上距母亲殉国已三十五年,顾炎武早已两鬓染霜,成了年近古稀的老人。然而,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他一如既往,始终遵照母亲遗训,将民族气节作为自己立身行事的第一要义,操守凛然,终生不渝。“遗民犹有一人存”,母亲地下有知,当含笑九泉。
从晋潘岳起,历代诗人的悼亡诗不可胜数。然而,象顾炎武这样,用悼亡诗寄托自己深沉的故国之思、家国之恨,则绝无仅有。顾炎武嘱托亡妻将自己的节操禀告地下父母,正表明他们间感情的深挚、坚贞,他们的爱情以崇高的民族气节为基础,他们是真正的同心人。事实上,正是由于妻子深明大义,含辛茹苦,顾炎武才得以保全大节。因此,告慰父母也即告慰亡妻,炎武冰清玉洁,可以瞑目地下了。
诗篇平平写来,没有什么惊人之语,也没有感情的喷发,但因都是至情的流露,顾氏母子、夫妻的浩然正气便跃然纸上,数百年后读来,仍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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